
她是冰心的女兒,年近八旬仍積極參與公共事務,有著年輕人都少有的激情。
2016年6月29日,吳青接受專訪。(侯欣穎 攝)
吳青的家在中央民族大學家屬區的一幢4層灰色小樓里。房間有點破舊,老式簡單的裝修,里里外外堆滿了書,雖有些雜亂,但書香濃郁,正氣凜然,猶如這里的主人,一派傳統知識分子作風。32年前,吳青跟著母親冰心搬來這里居住,1999年冰心去世,此后她和丈夫陳恕一直生活在這里。
家里的大門上貼著一張字條:“1:00—3:00午休時間,醫囑謝客。”同是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系教授的陳恕,退休后一直整理冰心留下的文稿,所以常有出版社的人登門造訪。不過,來這個家的大多數訪客還是來找吳青的。自從1984年首次當選北京市海淀區人大代表,吳青就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家庭住址向選民公開,常有人上門跟她反映各式各樣的問題。如今吳青已經不擔任人大代表很多年,但她的聯系方式仍在坊間一傳再傳,來自天南地北的法律咨詢、求助電話絡繹不絕。1998年,吳青創辦了一所公益學校——“農家女實用技能培訓學校”,此后找吳青的人中又多了那些來自偏遠地區尋求幫助的農村女性。
雖已年近八十,但吳青對參與公共事務始終抱有極高的熱情。在這個酷暑季節,老人不時出現在一些以“女性權益”為主題的活動中。她說,這源自一種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在本可以含飴弄孫頤養天年的年紀,她仍然密切關注社會熱點話題,并直抒己見,直爽程度不減當年,接受《環球人物》記者采訪時,說到激動處會憤怒,甚至幾度落淚。她注視人的眼神明亮,閃耀著年輕人都很少有的激情之光。吳青笑著說:“他們都叫我‘憤青老太太’。”
吳青家里擺放著母親冰心的照片。(侯欣穎 攝)
免費培訓1.4萬名農家女
吳青說起話來中氣十足,但前些年胯骨出了毛病,行動頗為不便,站立、走路都要借助拐杖幫忙。盡管如此,她仍堅持前往30多公里外的農家女學校,給每期的新學員們上第一堂課,18年來從未間斷。課堂上,除了以《憲法》為教材講授公民意識和法律常識外,吳青著重講的兩個字是“人”和“愛”。“你是一個人,然后才是一個女人,而每一個人都必須依靠自己的雙腿站立。每個人都要懂得愛,懂得真善美,才能是個真人。”
1990年夏天,因為工作需要,吳青前往甘肅會寧農村考察。當地貧困的生活狀況讓吳青始料未及,時至今日再次回想起來,她還是聲音哽咽,眼眶泛紅。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讓吳青震驚。她敲一戶人家的門問:“有人嗎?”屋內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沒人。”原來在當地女性的觀念中只有男人才算得上“人”。“她們都是我們的姐妹呀,怎么能那樣生活呢? 要改變農村必須改變農村女性,教育一個女性等于教育一家人、幾代人。”吳青說。
5年后,吳青和時任《中國婦女報》編輯謝麗華在參加聯合國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時相遇,兩人一拍即合,決定辦一所讓農家女學會自立的學校,經過3年的努力,這一愿望終于達成。吳青拿到的第一筆辦學啟動資金來自母親冰心,老人把剛到手的9萬元《冰心全集》稿費全部拿出來支持女兒的公益事業。后來學校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來自于社會人士、團體的捐贈。作為農家女學校的理事長和法人代表,吳青無論走到哪里都不忘給學校“化緣”。只要出席的活動中有企業家在場,吳青都會找他們募款。“我經常在農村跑,見到這些老板的機會并不多,但只要讓我遇上了,我都不會放過。這并不丟臉,我又不為自己要。”有一次,一家汽車公司的老板答應吳青給學校捐一輛車,但沒有及時兌現,吳青給他打電話也沒有接通。后來這位老板又讓吳青遇上了,她直接開口找他要車,終于募到手。還有一次,她去某機關辦公室,看到大量只打印了一面的A4紙被扔在一旁,便全都要回了學校。
位于北京昌平的一棟簡陋的二層小樓就是農家女學校的所在地。那里曾是一座廢棄的皮鞋工廠,如今墻上掛滿了學員們生活、學習、活動的照片。這是一所純粹的公益學校,為學員提供1—6個月不等的免費培訓,課程包括計算機操作、速錄、美容美發化妝、幼師、養老護理、餐飲服務等實用技能。十幾年來,已經累計培訓了1.4萬多名來自貧困農村的大齡輟學女童及婦女。
學校里有一位教師,叫蒲瑞霞,她人生軌跡的改變,印證了吳青創辦農家女學校的初衷。2006年,21歲的蒲瑞霞第一次從老家寧夏來到北京,參加農家女學校為期3個月的計算機技能培訓。當時,距離她11歲輟學已經過去10年了。培訓結束后,在吳青的鼓勵下,她重新拾起課本,并考取了北京師范大學大專班。畢業后,蒲瑞霞成為農家女學校的一名專職教師。
冰心送給女兒的1954年版《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
“真想當好人大代表,就要說真話”
在吳青隨身攜帶的一個黃色塑料文件袋里,有一本1954年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繁體字,豎排版,由于常年翻閱封面已經破損。這是1984年吳青當選海淀區人大代表當天,冰心送給她的。冰心在國民黨執政時期曾以社會賢達身份進入參議院,新中國成立后,當選第一、二、三屆全國人大代表。一同交到吳青手上的,還有母親寫給她的林則徐的名言:“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吳青說,這部《憲法》不知被自己翻過多少遍,“我覺得接過的不僅是一部《憲法》,更是父母那一代知識分子追求民主、科學、法治的精神。”
從那時開始,吳青成為手握《憲法》處理公共事務的人大代表。她依據《憲法》開設人民代表接待日,傾聽民聲,還不定期舉辦報告會,向選民匯報每一件事情的處理進度。她敢于對一切違反《憲法》的行為說“不”。1988年,吳青第一次參加北京市人代會。當時,大會正在審議“專門委員會”的人選,吳青發現,議案審查委員會主席團里竟然有市領導。她堅定地認為被監督者不能同時擔當監督者,于是舉手投出全場第一張反對票。在2001年的北京市人代會上,吳青連同其他46名人大代表,質詢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領導越權干預海淀區法院執法,被媒體稱為“最大膽之舉”。2009年吳青參加人代會,主題是討論60年成就,她偏從相反角度提出60年存在哪些問題,說著說著一激動當場暈了過去,直接被送到醫院搶救。
還有一次在校園里,一輛軍車從吳青身邊飛馳而過,她攔住車,出示人大代表證件,希望對方在校園里開慢點,司機卻出言不遜。吳青記下車牌,找到軍區,嚴肅地質問:“現在解放軍就沒有‘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了嗎?”司機后來受到批評,專門來學校道歉。
吳青一直牢記當年母親對她的叮囑:“如果你真想當好人大代表,就要說真話。”因為堅持說真話、提意見、凡事追根究底,吳青承受了不少壓力。有人背后議論她是“冒傻氣的老太太”,有人說她“特別難纏”,她也多次自嘲是“刁民”。但對于吳青來說,這正是令她引以為傲的處事原則和風格。
“母親從小就教育我們要誠實,不說假話,不說違心話,做人永遠要本著真和善。你看這個‘信’字,是‘言’字旁一個‘人’,說真話,人才信。”小時候,吳青有一次偷吃餅干,冰心問的時候,她卻不承認。冰心沒有責罵,而是拿出肥皂要給她刷牙,“因為你撒了謊,嘴巴很臟。”
1980年冰心與巴金訪問日本時合影,右一是冰心女兒吳青,左一是巴金女兒李小林。
權利從來都是要爭取的
吳青說,自己身上的責任感和法治觀念,來自以往的人生經歷。9歲那年,吳青隨父母去了日本。父親吳文藻在中央民族學院教社會學,那年接到政治任務,前往日本研究戰后重建、新憲法、工人運動等,冰心也隨同前往。1951年,冰心和吳文藻帶著3個孩子回國, “我經歷了每一場政治運動,看到過許許多多的人,不經法院審判、不要任何證據就被斗爭、被侮辱。”
1957年,父親吳文藻被打成右派。第二年,哥哥吳平也因言獲罪被劃為右派,送到天津勞動改造。姐姐吳冰在北京大學讀書,本來有機會留校,卻因為反右立場不堅定,被定為“嚴重右傾”,畢業時分配去了蘭州。“當時有人勸媽媽跟爸爸離婚。媽媽說:‘我不可能跟他離婚,我跟他想的一樣,如果他是右派,我就是漏網右派。’”
“文革”開始后,吳文藻再次被揪斗、進勞改隊,后來到五七干校勞動。冰心也被稱為“反動文人”“帝國主義走狗”“司徒雷登的干女兒”。已在北京外國語大學任教的吳青,經常被學生拉去批斗。為了便于揪斗,她被安排到學生宿舍去,“一聽到樓道里有‘咚咚咚’的腳步聲,我就心慌得不得了,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被拉出去斗。”當時吳青的兒子只有兩歲,托兒所老師嚇唬他,“你姥姥、姥爺是‘黑’的,你媽也是‘黑’的”,嚇得小孩子夜里做惡夢,縮在被窩里直哭。
“我也揭發過別人,說假話誣陷別人。我覺得自己非常卑鄙!”如今回想起來,吳青依然無比愧疚自責。她從現實中得到最深刻的教訓,深信只有依法治國,中國才能實現真正復興。“只有大家都用法律來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中國才能成為一個法治社會。”在吳青看來,一個合格的公民必須有權利和責任意識,因為權利沒有給予和恩賜,只有爭取。
當人大代表的二十幾年中,吳青的動力來自她的選民。如今從人大代表“退休”下來的她,仍沒有停止腳步。盡管她清楚一個人的能力很有限,但她相信,只要自己堅持,就會影響到越來越多的人。
很多朋友都勸吳青,一大把年紀別再這么折騰,安安分分地做冰心的女兒,安享各種福利以及人們的尊敬不好嗎?“在大多數人眼里,冰心是個溫婉的女性。那是因為你們不了解冰心,我媽說過,我是最像她的。”吳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