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友國
天龍灣
讀長江流域先賢陶淵明的詩與賦,我便遙望著他那悠閑漫步,信手采得幾株菊花的背影。對于他的詩與賦,以及名高節清,我是默默地讀,不出聲,唯恐驚擾了這位先賢“不與世相逐”的清靜。
長江邊的宜都天龍灣國家濕地公園也很清靜,這里遍山的桔子壓彎樹枝,樹枝不會叫一聲“累”。人把腳伸進清水,會有小魚游過來。偶有狗吠、貓叫,聽上去也是一句純樸自然的田園詩句。當然,也少不了古詩“雞鳴桑樹顛”的遺緒。宜都天龍灣富含陶淵明詩與賦的意境。我想,如果陶淵明在世,他一定會來到這里,再寫出“似大匠運斤,不見斧鑿之痕”的詩與賦。
陶淵明以詩與賦的方式還活著。
與南朝宋初相隔一千五百多年,長江流域另一位先賢楊守敬回鄉探親了。他站在宜都天龍灣,穿著清末民初的長袍,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執著書卷,以雕像的姿態融入東升的嵐氣之中,也融入宜都老鄉乃至各地游客的景仰之中。
有關楊守敬流芳懿范的事跡,早播于宜都民間。同治元年,楊守敬科舉入仕,鼓帆而遠,赴任晚清駐日使館。歸國之后,執教于湖北黃岡、兩湖書院。楊守敬兼通歷史與地理,又博取金石文字、版本目錄、書法、藏書諸家,尤其是以七十六歲的生命長度,留下了宏富的著述,完成了八十卷的皇皇巨著《水經注疏》。雖說楊守敬在一百多年前已無疾而終,但他仍然活在他的著述里,活在今人的閱讀中。
宜都人民仰慕楊守敬淵博的學識、遠揚的聲名,在“八百里清江”下游建了一座楊守敬書院。在我看來,這座書院不止是紀念這位先賢,更是文化上的傳承。
楊守敬一生遠離家鄉,窮波探源,高翔遐翥,但血液里流淌著清江的基因,落葉歸根是他終極的情感取向。宜都人民懂他,把楊守敬接回家,請他在這座書院講學。
楊守敬書院背山面水。我步入迎客堂、四寶堂、勤成講堂,似乎聽到了楊守敬對“長江三峽”、“清江源頭”的界定,也仿佛聽到了宜都后學的讀書聲。窗外,雨搖竹影,風弄松姿,一派詩意。這情景,恰與北宋東林書院遙相呼應,也切合了一句名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
楊守敬書院不遠處,有一座長清觀。長清觀始筑于元朝年間的硯墨山上,后雖風雨蝕顏,香火忽明忽暗,但在宜都人民的虔誠里卻綿延了七百三十多年。長清觀重修后,殿宇相望,凝山川之靈氣,聚天地之精華,是香客向善、養生與祈福的好地方。
長清觀另有一景,是一位美麗年輕的女道士。她發髻高綰,穿一襲黑色長袍,舉止從容,言談富有涵養,一身的仙風道骨。這位女道士有本科師范的學歷,卻把人生前段的故事留在了凡塵,身居長清觀修道,清靜無為了。她給人以豐富的想象。來到長清觀的香客,或許會多看她一眼,然后再舉一炷香火祈禳。
長清觀與楊守敬書院之間,飄著一條帶狀的小山道。小山道的一端珍藏著書香、翰墨香,另一端彌漫著晨鐘聲、香火味,兩端相濟,而讀書聲與念經聲又聲情并茂。這或是兩種文化之間的交流與融合。
辭別先賢楊守敬,我在敬島上漫步,有一只漁船從清江蕩漾到我的目光里。漁民搖著木漿,也把自己、漁船與清江水搖成一幅水墨畫,氣韻十分生動。
夜下,我入住天龍灣一家旅館。這家旅館通人心,尚人性。我站在窗前,看夜下的天龍灣,一切靜極了,靜得讓我心動,獨能聽見空氣清新的流動聲。這是一個令人降壓、脫俗與靜心的家園。
有時候,靜,不是形容詞,是一種卓爾不群的格調,更是一種引人入勝的品質。置身于靜靜的天龍灣,我也靠近了“見素抱樸”、“離境坐忘”的境界。
水鄉
夢境不一定是虛構的,也不一定是幻覺。久居都市,我的夢境大多在高分貝的噪音中支離了。都市也有森林,但那是由高樓、廣廈合成的。鋼筋混凝土長不出夢境,即便長出了夢境,也說不上美妙。前不久,我到“夢里水鄉”一游,恍若進入了深深的夢境,尋找到了一種與日常生活完全不同的感覺。
夢里水鄉,名符其實。長江之北、漢水之南的江漢平原上,嵌著一顆明珠:仙桃。仙桃有仙境,夢里水鄉便是典例。
夢里水鄉有一座荷塘村,傍水而居,青磚,黛瓦,鏤花木窗,跌宕的馬頭墻,檐角飛翹卻不張揚。而以竹、草、土、蘆葦為元素構成的農家小屋,閑適而恬靜,不事雕琢,情緒溫和。尤其是每戶人家高掛在屋檐下的馬燈,用敘事的姿態,回憶著這片土地過往的歲月。荷塘村天時、地利、人和咸備,向吉,尚祥,正應了“流水門前過,綠樹村邊合”的意境。時值谷雨節氣,我穿行于荷塘村,雖見不著東晉嵐氣飄繞的南山,也因時令,沒有遍地的菊花讓我采摘,但我悠然地通往了陶淵明清淡、脫塵的狀態。荷塘村質樸,淡定,面拙而骨子里藏巧,雅趣深致,一點也不俗氣,而且,村小卻有大格局。
坐一艘小木船,我漸入遍水的夢境。絳云在霄,舒卷自如。從船窗里將目光放牧到遠天,我驚奇地發現,我的目光十分流暢地進入到了白云之間,隨白云一起逍遙,并與白云同樂。我曾把目光伸向都市的遠天,渴望目光與白云相遇,但目光往往是被入云的建筑反彈回來。
我以為,夢里水鄉臨摹了唐詩宋詞的神韻。我還以為,夢里水鄉的神韻之源頭是楚辭。夢里水鄉沒有粉黛,也沒有嬌喘,更沒有媚骨,不輕佻,不潦草,一切呈自然、平和與清麗之貌。
夢里水鄉以水為脈,而這方水有涵養,有境界,悅人不說,獨說怡物。溫柔的水域里,養著大片的池杉。池杉主干挺直,樹冠尖塔形,高及二十五米。據說,這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種植的。池杉樹干基部膨大,呼吸根呈曲膝狀。所以,這方水域的水位是常設的。放眼望去,這片池杉橫成行,縱也成行,一點不繚亂。論其規模,名列全國池杉之首。說它是一座天然的大氧吧,不是虛言。行走于池杉叢林之中,我禁不住做深呼吸,清除肺葉里的垃圾,引入新鮮的氧氣。
鳥聲是上帝賜給人類的音樂與福音。池杉之間,有鳥鳴喚醒了我的鄉愁。小天鵝涉水優雅,發現螺、蠕蟲、小魚和植物種子后,便會飽食一頓美味。白鷺銜著王維、杜甫的詩句,從唐朝起飛,飛到了夢里水鄉;白鷺也銜著陸游、寇準的詩情,自宋朝起飛,飛到了夢里水鄉。水鄉風晨月夕,空氣濕潤,宜于人入夢,也宜于鳥入夢。
臨水,散布著綠竹、丁香、牡丹、桂花、玉蘭、梅花、茶花、石榴、桃花、八仙、紫薇、玫瑰諸島,十二類植物也在這方水土出泥而入夢。正是因為有了夢,它們才應著時令拔節生長,循季綻放,以各自的姿容獨居一格,講述著植物與大地與節氣的血脈關聯,不會讓夢里水鄉在任何季節里孤單與寂寞。晝餐水鄉之靈氣,夜飲仙桃之精華,這些植物次第浮動著暗香,也忠誠傳播著人文的延續。在我看來,它們生來就不是應景的,是綴在宇宙之間的萬物生命鏈。
水邊還泊著另外一種風景,這就是與十二花島相呼應的十二仙女。仙女坐在近岸的木船上,懷抱一把半梨形的琵琶,左手按弦,右指彈奏,以簡樸的旋律向水鄉抒情,也以細膩的格調向我傾訴。于是,仙女的纖纖玉手撥動了中國歷史,琵琶之聲雄偉奇特,于遙遠的《十面埋伏》之中,披著垓下的戰塵,敲擊著我的耳膜。不過,水鄉早已洗去了楚漢的戰塵、項羽的血跡和虞姬的香艷,仙女的五指與琵琶的四弦相交之際,是止戈息甲,天下太平。于是,樂曲也舒展、優美起來,回瀾拍岸之后,便是風回曲水、水深云際、花影層疊。
泊船上,也泊著另外一種仙女。仙女長袖玉立,安靜文秀,懷抱里雖沒琵琶,卻含著水鄉的夢境,溫婉而不哀婉。隔著一段水路,我的目光踏水而去,只見仙女目光清澈,璞玉渾金,眉宇間全是回歸自然的表情。我沒有驚艷的感覺,胸中也沒有埋伏一朵裙釵,卻有沉靜的心態。仙女本分地站在木船上,如唐末的一首小詩,又如五代的一首小詞,但不可忽視,也不可忽略。
一曲《漁舟唱晚》牽走了我的視聽。走過去,我看見一位仙女彈著古箏,舒緩而飽滿的曲調在十二根弦上如水蕩漾,更有碧波、漁船在纖塵不染的曲調中起伏。這位彈古箏的仙女發髻高聳,高雅脫俗,把《滕王閣序》的韻味表達得很悠然,也很斑斕,雖沒有“響窮彭蠡之濱”的氣勢,卻有王勃筆下“漁舟唱晚”的意象。靜聽這首古箏名曲,我看到了初唐的晚霞、隨波的漁船與載歌的漁民。
親水平臺上,另有三四名仙女舞姿優雅,注釋著古箏名曲。她們長裙曳地,頭上還搖動著一把油紙傘,走著含羞的細步,卻也落落大方,一點也沒有取悅于人的妖態。
有時候,我還聽見了沔陽花鼓戲的唱腔。仙桃原名沔陽,百里沃野上,河渠網織。正是河水的浸濡,唱腔優美、明亮。據說,仙桃人有一美諺:“聽了花鼓戲喲喂喲,害病不吃藥。”于是,我多聽了幾段花鼓戲,也在池杉叢林中“喲喂喲”了幾嗓,想從夢里水鄉帶回健康。
夢里水鄉有河聲、船聲、琴聲,也有鳥翔、牛耕、樹影,但我的視聽系統卻十分寧靜,因為這是一個可以洗滌靈魂的地方。
但愿我是一株池杉,種植在夢里水鄉里。
(作者系湖北省長江文化研究院副院長兼總編輯、《中華長江文化大系》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