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其實,做針比這復雜得多。父親就是一位靠做針謀生、拉扯我們幾兄弟長大的手藝人。和許多木匠、磚瓦匠等手藝人的區別在于,針匠只能呆在自己家里,一根一根,慢慢做。個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物資匱乏的年代,不要說用鐵棒磨針,就是細鐵絲也難買。買鐵絲要到縣城去,沒車,父親走路。天還沒亮就出發,四十多里,父親靠一雙腳一天打個來回。下午放學回家,看見父親沒在巷口做針,而是躺在床上呻吟,就知道是買鐵絲往來太累了。一百多斤鐵絲,背那么遠的路,可以想象很艱難。父親一生做針,就是靠這樣的韌性,挺過來的。
買回粗鐵絲,父親把沖了很多細密小眼的鋼模板綁在門柱上,將鐵絲穿過小眼,一頭用鉗子夾住,使勁兒拉細。最初幾厘米,很好拉,但隨著鐵絲越拉越長,從幾米到幾十、上百、上千米,就不好拉了。一個原因,太長了,不好使力;另外,鐵絲長了,稍不留神,就會攪成一團。
我們家后門出來是一個巷子。由于巷口有人路過,拉的時候,我們都從外面往屋里拉。拉完后,父親用手臂纏繞起來,一圈一圈,掛在墻壁上,規規矩矩的。
當然,也不只拉一個型號。用來做針的鐵絲一般有三種:二十二號鐵絲,最細,做繡花針,也是最短的;稍微粗一點的是二十號鐵絲,做小針,縫補衣服;再粗一個型號是十八號鐵絲,做大針,用來納鞋墊、打鞋底、縫補襖子等;還有一種更長的,十來厘米,用來縫被子、蚊帳等,叫絎針,也是用十八號鐵絲做的。
有時,做完作業的我們看見父親拉得滿頭大汗,就跑過去幫著拉。看見我們加入,父親來了勁兒,把聲音吼得更大:“一、二、三!拉!”由于用力過猛,綁在門框上的鋼板一下松脫了,“嘩啦”一聲,父親和我們跌撞在一起。
拉細的鐵絲,父親用一把特制的、被固定在板凳上的大鉗子“咔嚓咔嚓”鉸出不同的小節,再用銼刀,把小節的鐵絲一端銼成小尖。銼的同時,父親捏住鐵絲靈活地旋轉,隨著一聲聲“不、不”笨鈍的聲音響起,鐵屑緩緩飄灑,針尖慢慢顯山露水。
銼好針尖,就用一把精致的小鐵錘,控制好力度,“啪啪”地把另一頭敲扁。小鐵錘的把是用竹子做的。現在很難看見這些工具了。偶爾在大街上的補鞋攤,還能看見鞋匠們用來敲打鞋跟。
時間久了,那小把已被父親摩挲得光滑一片,雖失去竹子本色,卻有了靈性。父親的每一錘下去,都很精準,力度剛好。看見父親很輕松的樣子,我們拿起來一敲,不是把手敲了,就是力量太大,把鐵絲敲破,導致后面無法鉆針眼而報廢。
銼、敲,都在一個像現在筆記本電腦的小臺面上完成。臺面用一塊厚實的青杠樹做成。因針很細小,不能亂放,所以,在臺面上挖出幾個凹槽,分別放置鐵絲小節、銼好針尖的、敲扁針鼻的、報廢的,很是規整。做好的毛坯,父親則按照長短粗細分類放在竹筒里,方便區別。
父親掛一副眼鏡,坐在小凳上,一根一根地銼,一根一根地敲。夏天蚊子特別多,黑壓壓一片叮咬在父親腿上,父親“哎喲”一聲,一巴掌打過去,滿手鮮血;父親拿破衣服把腿腳裹了,但捂著熱,就點蚊香。黃昏的陽光照進巷口,裊裊淡煙中,父親清瘦、彎曲的背影被拉得很長,像一張弓。冬天,巷口外飄著雪,父親用破襖子包著,下面烤一個火烘籠,因太專注,衣服經常被烤起洞洞眼眼。
敲扁之后,開始鉆針眼。父親左手捏針,右手提鉆子,點一滴清油,提起鉆子一下挨到針鼻上,隨著“呼呼”聲起落,一個針眼就鉆好了。細看,那針孔通透,不偏不歪,剛好在針鼻的正中間。有了“眼”的鐵絲不再死板,一下子鮮活起來。
在我們看來,鉆針眼是最難的。拉鐵絲、鉸鐵絲、銼針尖、敲扁、銼針鼻以及后面的打磨等,我們都可以打打下手,唯獨鉆針眼難學會。針是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擱在一塊凸出的鋼板上,掌握不好鉆子旋轉的速度和力度,鉆尖和針鼻接觸后,既是鐵碰鐵、硬碰硬,又因抹了清油,一滑,就把手鉆了,鮮血直流。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長大后才明白,鉆頭和針鼻都屬方寸之地,要在一粒芝麻大小的針鼻上鉆出一個針眼,并非易事。
鉆頭是鋼做的,所以叫鋼鉆。鉆桿用木頭做成,作為主軸。鉆桿頂部,父親纏了一根麻繩,鉆子旋轉時,麻繩跟著飄起來,很是好看,也朝朝夕夕見證著一根根針從父親的手中旋轉而出。
鉆好針眼,開始打磨針鼻四周的毛刺。父親用一把小銼刀,把針鼻修銼得圓潤光滑。和銼針尖不一樣,針鼻的修飾不能用力過猛,否則,會把針眼銼破成廢品。
由于針鼻和針尖的銳邊棱角還比較粗糙,銼痕明顯,在穿過布匹、棉紗之類時會掛線,使用起來也不流暢,父親就在一張質地堅硬、密度高、砂面細膩的青石上,就著水磨。戴上老花鏡,圍著圍裙,在旁邊放置一個搪瓷盆,盛滿水,用雙手拇指和食指并排緊緊捏住數十根針,沾上水,雙臂時左時右,“唰唰唰”,來回磨動。磨針甩出的水花,星星點點,灑得圍裙上到處都是。年歲日久,那青石,竟被磨成了一彎新月。
經過水磨之后,銼痕變得細膩、光滑,但這樣的“針”還不能叫針,因為沒力度,必須經過煅燒,讓其有剛度。“沒有剛度的針,怎么叫針呢?就像人,怎能不禁得吃苦?針也是要經過煅燒的!”
聚沙成塔,積少成多,幾個月后,就準備煅燒了。煅燒前的父親顯得比平常謹慎。父親弓著腰,仔細地用石灰水把針浸泡透了,然后按照小針、大針、絎針一小包一小包地用廢紙包纏好,并排放在砂罐里。
父親在巷口專門修筑了一個煤炭灶,灶的中心是一個小孔,剛好放下砂罐。一大早把火生好,爐火熊熊,一直到天擦黑,差不多就好了。
聽說針匠燒的針要出爐了,鄰村的也跑來看熱鬧。一時,巷口插秧子般,擠滿了密密麻麻的男女老少。
父親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衫,用一把長鉗從灶膛里夾出紅彤彤的砂罐,大吼一聲,一氣倒入旁邊盛滿冷水的大鍋里。只見火星飛濺,鍋里面滋滋冒著白煙。父親從鍋里隨機挑選出一根針,用力一掰,“咔嚓”一聲就斷了。父親滿臉笑,連聲說道:“這一罐好!這一罐好!”
這就是淬火,淬火到位,針脆,就好;如果不脆,掰不斷,或是彎曲,這一罐針就失敗了。這樣,幾個月的辛苦付諸東流。這樣的針,哪怕全家人忍饑挨餓,父親也斷然不會賣出一根的。因為,剛性不好,人們花了錢不說,在使用的時候,稍不注意,就會把手刺破。“假冒偽劣產品,傷天害理的事,不做!不能壞了手藝人的名聲!”這就是父親的倔強脾氣。
大鍋里冷卻后的針長短不一,這個時候,選針,全家齊上陣。
大家七手八腳,將一個圓柱形小磁鐵丟進去,吸起來,刺猬一樣,然后按照小針、大針、絎針分出來,丟在竹盒子里——不是竹筒了:將竹子剖開,一分為二,一個竹節就成了自然的隔子,一節放一個規格,很好區別。
淬火后,有了剛度的針表面漆黑,不中看,要磨光。在案板上面磨。縱放一排針,夠一個手掌面積,撒上一些鐵砂子,將手掌覆蓋在針上,另一只手壓在上面增加力度,一來一往,把針磨得透亮,最后放在清水一洗,一枚真正的繡花針就誕生了!
白天不磨針,磨針安排在趕場頭天晚上。雞叫頭遍,就起床磨。農閑時,特別是臘月間,家家戶戶做新衣、嫁女等縫縫補補的要多些,就忙。父親加班加點,通宵不睡,我們夜深夢回,還能聽見“唰唰”的磨針聲。長年累月下來,那厚實的案板面,被磨出深深的溝槽,父親的手掌也裂口縱橫,像老樹的皮。
磨好后,父親趁著星月趕往周圍鄉鎮去賣針。背一個背篼,上面放一個篩子,鋪上牛皮紙,一排排針閃閃發光,充滿靈氣。父親叼著煙斗,蹲在街角等候買主上門。買的時候,也有用豬油、雞蛋調換的;也有家窮的,連一根針都買不起,心性像針一樣直來直去的父親,就送,不收錢。
作為針匠,父親在十里八鄉都很出名,姑娘繡花、納鞋墊,婦人做新鞋、縫補衣物,都說父親的針做得精細,不生銹,硬度好,有靈性,好用。
我爺爺早逝,父親十三歲當學徒、十六歲出師,靠做針挑起家的大梁。后來有了機器制針,田地也下了戶,父親就不做針了。而我明白,手工做針雖是一件小事,那種精益求精、一絲不茍的精神,卻是很多地方都頂用的。
制圖:沈亦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