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齊白石”三個字已被“人民藝術家”“世界名人錄”等名號涂抹上濃郁的傳奇色彩。對這位畫壇巨擘的評述,多投注于其詩、書、畫、印的高超造詣,或其從木匠身份所獲得的民間淳樸趣味幻化為一代藝術巨匠的超凡藝術格調,云云。張濤老師所寫的《草頭露與陌上花:齊白石北漂三部曲》迷人之處,恰恰在于規避了這些傳統研究念茲在茲的定調和范式,劍走偏鋒,提煉當下齊白石研究主流敘述所遮蔽的紛繁細節,以1903—1949年之間齊白石北上漂泊的經歷為評述主線,征引大量文獻材料,評述層層遞進,細密周詳,在白石老人自述與他人旁論間切換,勾連起白石老人北上“草間偷活”般的心緒糾葛與身份地位得以抬升之間巨變的史實原境。
武俠小說里的江湖,各武林門派爭鋒互斗,卻總講究江湖規矩和道義。但無論文學史抑或藝術史上,優秀的作品產生于對規矩和道義的脫軌與偏離。德國卡夫卡的不拘于常理,不連貫的思路和筆調,故事的不明晰,不但沒有受到排斥,反而把他推向西方現代派文學的金字塔塔尖,奉為一代西方現代文學宗師。藝術史上的印象派,仿佛一匹蒙上雙眼的烈馬,橫沖直撞地推翻了學院派的權威。史學研究亦是如此,期待著對既定研究規范和方法的反叛與“起義”。該書作者就有一股獨步江湖的勇氣,他筆下的齊白石,一掃凡格,看不到無法企及的“神性”,讀罷此書,反而覺得白石老人已然步下“神壇”,就是鄉間尋常無奇的老農,與常人一樣被世間的甘苦所紛擾,充滿著人性與俚俗。也許正是剔除了白石老人身上那些被旁人所加上的神性,更讓人讀懂了他作品里的那份鄉野趣與蔬筍氣。一如作者在文中感言:
作為生命個體的齊白石,是幸運的。生不逢時,死得其所。作為歷史敘事的齊白石,是不幸的。青燈黃卷,任人涂抹。齊白石的形象,在他的時代,以及之后的時代,往往被認同、簡化、夸大和刻意拔高,抑或完全極端地走向反面。本書力圖呈現一個盡量貼近歷史原境的齊白石,一個艱辛北漂身若浮萍的齊白石,一個既有世俗智慧又有桀驁性格的齊白石。更重要的是,我想把他還原成一個“人”,有血有肉有溫度的“人”。
對史料的挑選與錘煉是《草頭露與陌上花》另一著力之處,這使得該書不同于種種特定藝術家的研究論著。書中處處流露出對甄選史料的別致與用心。作者大膽治學、對材料避熟趨生的勇氣令人嘆服。這從書中選取的圖片資料可管窺一斑。誠然,本書也有些插圖是齊白石經典的繪畫妙跡神品,但是,作者獨運匠心之處在于,圍繞評述選取的卻是雙鉤拓片、畫稿、《己未日記》的插頁、信札、聘書和照片,等等,形象都并不那么煊赫,是對傳統白石評述材料——大都選取或草蟲或水族或山水或詩歌——的又一次離經叛道。書中對新史料清朗新奇的運用與對舊論的敏銳思辨相結合,講述著齊白石生平中的迷人故事,對齊白石藝術史個案研究給予精密化的論證。作者仿佛化身福爾摩斯般,在探尋歷史真相過程中抽絲剝繭,惹得人忍不住不停地去挖掘、去細看、去品讀。
談到作者,張濤老師是一位甘愿選擇一戶晴窗、一方舊硯而潛心寫作的學者。齊白石的相關寫作耗去他的大半光陰,是其漫漫學術生涯的支柱,是他最感興趣的研究對象,可謂得一事而心不亂。本書中研究方法與材料的別出心裁,對白石老人形象的大膽重塑、脫臼離榫,離不開作者深厚的藝術史學科的訓練與積淀,潛含在書中論證方法幫助作者真的抓住了歷史評述的筋節關鍵:
或許是筆者的偏見,竊以為藝術史研究在某種程度上實際與史學研究類同,即在人性之挖掘。或文獻或圖像或圖文互證,內里在于探究繪者心印。眾家心跡之研究愈全面愈真切,時代繪畫之風格脈絡動因則愈清晰愈明暢。回到齊白石研究領域,從文獻與圖像出發,去偽存真、去粗取精,將齊白石盡量放置回歷史原境,去揣度體味其為文為藝之時代心印,因文識人,因畫識人。雖然大量靜態史料與平面圖像,對應于動蕩時代立體時人宛如云山霧罩,從中覓得點滴線索有如霧里看花醉中逐月,但是這種類似老史斷案般蛛絲馬跡之爬梳思考,不也正是史學研究的最大魅力所在?
不知有多少畫家、理論家希冀用西方的理論和把握方式去解決中國的繪畫問題與研究,使得讀者深陷無法真正理解中國藝術家與作品的囹圄。該書作者深諳其中的危險,才不惜筆墨和心力,慎之又慎地去討論追尋歷史的原境,去爬梳寫作的價值邏輯,去甄別文獻材料的選擇,去錘煉和勘磨文字。上佳的歷史評述,總在適當與過分、過硬或過柔之間有一條纖細而重要的界限。張老師以傾心專注一事的毅力,寫下這雄闊而盈辭、精致而曠達的精彩文本。若讀罷此書,想必會跟我有一樣的想法,那便是,還能認識這樣的齊白石,真好。(謝赫)
[責編:龐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