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溫泉小鎮回到村里的路途并不遙遠,只有10分鐘摩托車車程。但對鐘偉東而言,這段每天來回的路,成為了兩個身份的轉換之旅——日出而畫,白天他是一名畫師,在溫泉度假村里為游客現場作畫,如果作品被看中了,可以賺上一筆傭金;日暮而耕,他在村莊里還打點著4畝稻田,原本還有10多畝果林,為了騰出更多精力畫畫已經轉讓給他人。
在廣東惠州龍門,像鐘偉東這樣的農民畫師有數百人。龍門農民畫已經有40多年歷史,其表現手法不拘一格、人物造型夸張。因此,這里的農民畫師獲得了“東方畢加索”的美譽。
近日,南方日報騎行記者來到龍門,體味這一民間藝術的獨特魅力。
●南方日報記者 戎飛騰 劉進 徐樂樂
實習生 歐文恒 發自惠州龍門
以田為畫
1982年5月,26歲的農村青年王漢池偶然聽說縣城的文化館開辦了一個農民畫創作班,正在面向全社會招收學生。“農民畫,就是農民畫畫么?”當時還沒搞清楚農民畫究竟是什么的王漢池,只是打聽到了培訓免收學費,而且還包食宿,就興沖沖地報了名。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報名,讓他成為了龍門農民畫創始人譚池發的第一批徒弟之一。
“上世紀70年代,全國興起了工人畫、戰士畫、農民畫這樣一股文宣風潮。當時在龍門縣文化館工作的譚池發老師等人,組織了一批農村青年下鄉畫畫,內容偏向政治題材。到了改革開放之后,藝術創作回歸生活的本質逐漸被提倡,以譚池發老師為代表的一些畫家開始結合龍門本地農業狀況,創作出了一批富有草根氣息的農村題材畫作。”龍門縣文化藝術服務中心主任、龍門農民畫協會副會長陳少元告訴記者,龍門農民畫的獨特風格,就這樣開始形成,并且和陜西戶縣、上海金山等地一起,被外界熟知為農民畫鄉。
在這樣的背景下,當時的龍門縣文化部門委托譚池發辦起了農民畫創作班,希望吸引一批有志于藝術創作的農村青年,讓龍門農民畫發展壯大。
來到創作班的王漢池,發現農民畫既讓他親切熟悉,但又并非他原本所想的那么簡單。龍門農民畫的素材,取自最真實的農民生活:圍屋里的嬉耍、田野間的作業、鄰里互相的寒暄……這些都是從小就深深地印在王漢池腦海中的記憶。然而,要將這些最草根、質樸的素材轉化為藝術創作,還需要學習一些獨特的風格技法。
“農民對藝術的理解,最早就是起源于農村剪紙、花床鏤刻等一些傳統技藝。但農民是沒有接受過學院派繪畫技法科班教育的,因此,會偏好一些夸張、抽象的人物造型,整幅畫的立意和構圖,也常常異想天開。”王漢池介紹,一方面是植根于鄉土現實的題材,另一方面又是不拘泥于技法和科學的自由創作,強烈的沖突和比照成為龍門農民畫的特色。
記者在龍門農民畫博物館看到,腦袋歪著與身體呈90度的造型、由牛的身體構成的客家圍屋、隔著懷孕村婦的花棉襖和肚皮可以直接透視到的張大著嘴笑的嬰孩,還有眼睛是朵花、鼻子是個南瓜、眉毛是香蕉的人物形象……輔以鮮艷明麗的顏色,原汁原味的鄉土味道和天馬行空的奇思妙想結合,龍門農民畫的張力撲面而來,讓人過目難忘。
“所見所想即所畫,這是農民畫和學院派繪畫最大的區別。很多農民畫家都沒有素描寫生的功底,有些甚至連字都寫不好,但這不妨礙我們將眼中的美好世界展現出來。”陳少元不無驕傲地說,近些年來也有些美術學院的學生到龍門學習農民畫,但總是畫不出味道,“有的是因為學過的技法反而限制了自己,有的是因為從小在城市里長大,自然無法畫出鄉土的氣息。”
近兩年來,投身農民畫創作已30多年的王漢池,開始創作他的“客家山歌農民畫”系列。那一曲曲山歌,是回蕩在他腦海里已多年的鄉音;而一幕幕場景,是他童年里最寶貴的上山下田勞作記憶。這一切,最終化作了一片油彩。
畫即是家
對于王漢池的同門師弟曾寶田而言,農民畫幾乎與他的人生畫上了等號。
比王漢池晚幾個月成為潭池發第二批徒弟之一的曾寶田,來自距離龍門縣城一個多小時車程的龍潭鎮馬嶺村。家境困難的他,即使在學習農民畫的過程中,也常常要抽空趕回鄉下幫忙耕作。上世紀末,交通狀況不比如今,但曾寶田愣是在村莊與縣城之間闖出了一條農民畫創作路,直至后來,這種穿梭與變幻,成了他三十年如一日的習慣。
2003年,龍門縣成立了第一個專業農民畫廊,邀請成熟的農民畫家到畫坊專職創作。曾寶田成了畫坊的領軍人物。然而,難以為外人知曉的是,除卻身體上的疲累,曾寶田在農民畫創作過程中,還承受著來自生活與精神的雙重壓力。
曾寶田成家之后,妻子留在村里務農,他長住在縣城的畫室,每到播種與收割的農忙時節,就趕回鄉下幫忙。時間一長,曾寶田的妻子有了怨言:一年到頭,夫妻倆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分開的,別人的丈夫外出是為了打工掙錢養家,自己的丈夫畫畫卻掙不了幾個錢。鄰居也開始對曾寶田指指點點,說他不踏實,為了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害苦了妻子……
“那一段時間,每次回家都十分不好受。面對愛人有口難言,覺得愧對她。”愧疚與苦悶交織,曾寶田只能用沉默回應一切??h城是一個家,村莊是一個家,割裂兩個家的卻不是地域,而是精神世界的不交集。憑借著對農民畫的近乎偏執的熱愛,曾寶田咬牙把創作堅持了下來。
直到一次周末,曾寶田將未完成的畫作帶回家,剛上六年級的雙胞胎女兒卻對父親的創作齊齊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慢慢地,姐妹花跟著父親,也學起了農民畫。
“愛人見女兒喜歡,也沒那么反對我畫畫了。”當曾寶田同時提起女兒和畫畫——他生命中最寶貴的兩樣事物時,雙眼終于放出了光彩,宛如他畫作里常見的晨曦。而女兒和農民畫的結合,給他所帶來的驚喜不止于此——憑借著農民畫的特長,兩個女兒前年雙雙考上了本科藝術院校,這在他的村莊乃至全鎮,都是令人艷羨的榮耀,“那一瞬間,終于覺得多年的委屈都有了安慰”。
在農民畫中找到歸宿的,還有鐘偉東。少年時期就外出打工的他,在廣州當過油畫學徒,在佛山做過陶瓷生意。見過世面,也掙過些錢,但始終割舍不掉家鄉的羈絆,2006年,他選擇回到龍門老家,種樹務農。
鐘偉東在鄉村尋回了根,而農民畫,是連接這根與外界的紐帶。
鐘偉東比曾寶田幸運的是,他所在的村莊不遠就是一處溫泉度假區,隨著龍門農民畫越來越為外界知曉,農民畫不僅成了龍門的文化旅游名片,也成了商家主動擁抱的旅游資源。溫泉小鎮被打造成以龍門農民畫為主題的度假區,鐘偉東也成了度假區的畫師。白天作畫,傍晚耕作,他的際遇,成了對農民畫師生活最理想的詮釋。
洗腳上田
龍門農民畫發展40年來,像曾寶田、鐘偉東這樣仍然堅持沒有脫離農業生產的農民畫家已經不多了。王池發、陳權樞、陳少元等一批早期學畫的農民畫家,如今都已經舉家搬到了縣城,成為專職文藝工作者。
大部分農民畫家都經歷了洗腳上田的變遷歷程。“這是一個非?,F實的問題,農民追求藝術,首先也要解決生計問題。”陳少元表示。
鐘偉東仍記得10年前他開始學習農民畫時,同一批學員中有一位鄰村的婦女阿花。阿花每天半夜起床,清早賣菜,賣完了才去上課。然而熱情終究難抵現實,阿花最終沒能堅持下來。“農民畫是一項需要投入至少數年,才能收到回報的事業,對于大部分農民而言,這個過程很難熬”。
為了激發農民學畫的積極性,龍門縣想出的辦法是成立文化藝術服務中心,讓龍門農民畫產業化。畫師從農民變成中心工作人員,由中心支付一定的工資,確保基本的生活保障,并提供集中的創作場地。此外,中心承擔起農民畫連接市場的橋梁作用,畫師只需要專心創作,作品由中心回收代銷。
盡管如此,許多農民畫家的生活仍然窘迫。一幅46cm×59cm的作品,創作周期大約需要一周,而畫師所能得到的回報一般只有200多元。
“我們的市場培育還不夠完善。”陳少元告訴記者,目前對于農民畫的價格還沒有劃分等級,差異化體現不明顯。更重要的是,對著作權的保護需要加強,“許多畫師辛辛苦苦創作的作品,獲得市場認可后,很快就被一些商家抄襲”。
對龍門農民畫的版權保護行動從2013年開始啟動,當年,龍門縣文化部門組織農民畫家進行首次集體申報版權登記。到了去年,省版權局對龍門農民畫進行了一次無名額限制、免收登記費的版權登記,龍門農民畫家才開始真正理解版權保護的重要性。
“目前,全縣已經有19位畫家超過360幅作品申報了版權。”陳少元介紹。這樣,如果還有商家要復制某幅作品,就需要獲得作者的授權,而在作品完成并售出后,要按售價的8%將版權費返還原作者。
除了以畫幅的形式出現,龍門農民畫還在開發著各類特色衍生產品。在溫泉小鎮,記者看到龍門農民畫絲巾、服裝、茶具、炭雕、竹制品、陶瓷制品等一系列衍生品,就連家居裝修設計都可以融入龍門農民畫元素。文化生活用品因注入藝術元素而實現增值,而農民畫產業發展道路也在融合中不斷擴寬。
近年來,龍門縣逐步推動龍門農民畫走出“深巷”、走向世界。作為民間藝術交流的使者,龍門農民畫先后在美國、澳大利亞、加拿大等10多個國家和地區展出。越來越多的關注,讓美好的設想逐漸成為現實:未來也許有更多的龍門田間勞作者通過農民畫獲得洗腳上田的機會,有更多像鐘偉東這樣的畫師,獲得在農業生產與藝術追求兩個身份之間自如切換的機會。
新視點
旅游業與農民畫交融
形成獨特的生態經濟
聘請鐘偉東成為專職畫師的,是龍門尚天然花海溫泉小鎮。這個溫泉度假村內隨處可見農民畫元素,墻上的彩繪、室內的擺設,全國唯一一家民辦的大型農民畫博物館也坐落于此,體現著濃郁的龍門鄉土風情。溫泉與農民畫、生態與文化,形成了一種奇妙的結合,而又相得益彰。博物館建成以來景區客流量持續增加,文化旅游融合發展效益顯著。
距離溫泉小鎮50公里遠的龍門永漢鎮還有著一個嘉義莊農民畫村。嘉義莊將當地的文化、田園與旅游相結合,希望通過旅游業聚集人氣,吸引農民畫家集聚創作,打造龍門農民畫的創作基地,助推鄉村文化旅游發展。
龍門縣旅游局負責人告訴記者,近年來,龍門縣生態旅游、文化旅游、特色旅游的格局日趨成熟,文化旅游作為龍門縣旅游板塊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正在取得顯著的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
旅游業的快速發展,帶動了龍門縣批發零售、住宿餐飲業及其他相關行業的有效增長。2014年全縣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45.59億元,比2009年的19.68億元增長了1.3倍,年均遞增15%。通過要素的鏈接和與相關產業的互動發展,旅游業對于農民畫及其衍生品的市場開拓,起到了有力的促進作用。
對于鐘偉東而言,村莊生活為他的創作提供了精神土壤與養料,而度假村則為他的藝術追求創造了物質條件與空間。旅游業與農民畫的交融,形成獨具特色的龍門生態經濟,并正在蓬勃發展。
騎行觀察
讓農民畫家共享
文化市場繁榮紅利
一尺畫板、一寸畫筆、一托顏料,在惠州市龍門縣的農民畫家手中,繪出了一幅幅動人的畫卷。
行走在惠東縣城里,隨處可見龍門農民畫。農民畫的作者出身于田野之間,他們的作品源于對生活的深切體驗,呈現為自由奔放的心靈創作。在吸收傳統剪紙、刺繡、壁畫、木雕彩繪等民間裝飾藝術的基礎上,龍門農民畫形成了獨具嶺南鄉土特色,又兼備神秘色彩的創作風格。
走近農民畫家這一群體之前,還以為他們是一群業余創作者——在農閑之余,拿起畫筆描繪自己的生產生活。事實上,絕大部分農民畫家已經洗腳上田,成為了專職文藝工作者。
脫離田間,告別村莊,未必符合農民畫家的本心,但卻是最現實的選擇。早在上世紀80年代,龍門農民畫創始人譚池發就發現,業余作者學完就回去種地,效果并不好。農村是農民畫的根,但農村并不具備藝術創作的氛圍。到了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化和我國城市化進程的加快,農村富余勞動力大量涌入城市,其中就包括許多農民畫家,龍門的農民畫人才培訓一度處于停滯狀態。
近年來,龍門文化部門也多次嘗試組織畫家隊伍進入村莊開辦培訓班,活動進行時反響很熱烈,一旦結束,村莊又迅速恢復原樣,設想中的畫村效應難以形成。
在歐洲,有著多個世界聞名的畫家村,而這些畫村的形成,除了歷史傳統的底蘊沉淀,還有賴于市場化的經濟環境以及組織運作的結合。良好的產業化運作,才能為創作者提供適當的物質保障,才能吸引潛在的愛好者。
在龍門,農民畫文化已經與地區發展緊密結合在一起。文化產業成為當地經濟發展的新引擎,經濟發展反過來又帶動文化市場的發展。對于農民畫家而言,他們希望龍門農民畫通過品牌打造和產業化的運作,產業鏈條可以更加寬廣,也能由此帶來更多收益。只有這樣,他們才能享受文化市場繁榮的紅利。
總指揮:莫高義 張東明 王更輝 王垂林 胡鍵
總策劃:姚燕永 郎國華
總執行:孫國英 練學華 張翼飛 劉江濤 胡智勇
采編統籌:謝苗楓 羅彥軍 江華 胡念飛 張迪 黃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