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話人:張 江(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教授)
劉躍進(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白 燁(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賀紹俊(沈陽師范大學文學與文化研究所教授)
徐兆壽(西北師范大學傳媒學院教授)
核心閱讀
“中華統緒,不絕如線”,是《春秋》大義中最核心的觀念,也是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生生不息的根本所系
要營造和構建屬于自己的“一方郵票”,使自己具有文化上的代表性與藝術上的辨識度,創作者的文化自信至關重要
書寫中國經驗讓作家們的文化自信更加強烈,也更加堅定,作家具有了堅定的文化自信,才能夠更加敏銳地發現中國經驗中新的文學形象,準確地把握和書寫中國經驗
文化上要恢復中國文化的元氣,發揮中國文化強大的包容性,將世界上一切可能吸收的優秀文化都融入自己的體系中,形成一種中西文化相互激蕩、相互融合并具有自主性的文化
張江:“在5000多年文明發展中孕育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黨和人民偉大斗爭中孕育的革命文化和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積淀著中華民族最深層的精神追求,代表著中華民族獨特的精神標識。”我們堅定文化自信,根本上來源于此。文學是砥礪精神的事業。文學作品追求以精神的力量征服人、感染人、塑造人,首先要求作家在內心深處對本民族的文化高度認同,建立強烈的文化自信。
充分挖掘民族優秀文化資源
劉躍進:習近平總書記在“七一”講話中,強調文化自信是“更基礎、更廣泛、更深厚的自信”。這三個“更”字,凸顯了文化自信的獨特性和重要價值,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其本質是建立在文化自信基礎上的。
中華民族在交流融合過程中,猶如滿天星斗,百川歸海,形成了共有的文化血脈。周秦起自西陲,協和萬邦,融合南北,開創了書同文、車同軌的時代。漢唐盛世,萬邦朝奏,疆域遼闊,匯為一統。康乾盛世,乾隆皇帝秉承康熙旨意修建歷代帝王廟,強調“夫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非南北中外所得私。舜東夷,文王西夷,豈可以東西別之乎?”在乾隆眼中,“中華統緒,不絕如線”,這是《春秋》大義中最核心的觀念,也是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生生不息的根本所系。
建立在這一觀念基礎上的中華文化,在各種文明交往中具有強烈的文化感召力。周秦漢唐時期的文化已經與歐亞大陸其他文明有著廣泛深入的交流,產生了一簇簇中外文明交流與碰撞的火花,締造了一段段東西文化友誼的歷史佳話。3000多年來,中華民族在充分吸收外來文化、創造中華文明輝煌的同時,也在積極地、充滿自信地傳播著中華文化,不僅滋育了華夏兒女,也對周邊國家乃至歐美產生重要影響,成為世界文明寶庫中極具特色的重要組成部分。
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經歷了古代中國不同的歷史階段,把精華積淀下來,成為凝聚中華民族奮發向上、增強中華民族文化自信的精神黏合劑。“先哲留嘉謨,后人當勉就。”在追尋“兩個一百年”中國夢的偉大征程中,我們應當遵循“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原則,充分挖掘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資源,深刻把握當代社會脈搏,牢固堅守中華民族的文化自信,不忘本來,吸收外來,面向未來,創建新的文化形態,創造新的文化輝煌,為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提供強大的精神力量和智力支持。
文學自強需要文化自信
張江:無論歷史還是現實,中華民族是最有理由堅定文化自信的民族。但是,相當長一段時間以來,一些文藝工作者缺乏應有的文化自信。少數創作者對博大精深的民族文化資源視而不見,反而對西方文化情有獨鐘,甚至套用西方理論來剪裁中國人的審美,邯鄲學步,迷失自我。文學自強,根本上是精神的自強,具備剛健自信的內在氣質。
白燁:文化自信與民族復興的愿景、文化繁盛的偉業、精神自強的達成,都密切相關,當然也與文學息息相關。文化自信關乎文學自強,文學自強需要文化自信。
文學創作,說到底是作家經由自己的方式講述故事,并通過講述故事來反映現實。講述故事的人對于自己文化的認同程度,決定了他在故事講述中的思想取向,以及故事本身的精神含量,這也內在地決定了他在講什么樣的故事,以及故事究竟講得怎么樣。
作家賈平凹曾談到,置身于當下中國的時代氛圍與文化環境中的作家,必然會有中國心、中國味、中國腔。而直面我們的現實,思考面臨的問題,講述當下的故事,就是在向人類提供中國經驗。賈平凹雖然是由長篇小說《帶燈》的寫作來談個人創作體會,但他由此感覺到的、領悟到的,既表現了一個中國作家對于自己國情和自己文化的清醒認識,又從一個作家的角度詮釋了文化自信與文學創作的內在關系。
對于作家而言,如何更好地認知現實、把握生活,需要一定的文化自信在背后起主導作用。我們的社會并非到處都是鶯歌燕舞,花團錦簇,社會上還有許多不如人意之處,還存在一些丑惡現象,甚至在一些地方、一些時候還會善惡并存、美丑混雜。面對這樣一時氤氳不明的狀況,就需要寫作者以高度的文化自信,用崇高的理想情懷和堅實的人文精神撥云見日、去偽存真、介入生活、反映現實,并引領人們在生活中向善和向上。
文學寫作,既貴在創新,又講究個性。而無論是創新之追求,還是個性之探求,都需要在藝術的形式與風格上,繼承和發揚民族形式和民族氣派,更需要在立足于民族文化、本土文化和地域文化的基礎上,去營造和構建屬于自己的“一方郵票”,使自己具有文化上的代表性與藝術上的辨識度。要實現這一切,創作者的文化認知與文化自信,以及在創作過程中對于文化自信的具體踐行,都是至關重要的。
自信地書寫中國經驗
張江:事實上,隨著改革開放巨大成就的取得,以及綜合國力的顯著提升,我們的文化自信正在被不斷夯實和加強。這里有一個對中國經驗的逐步發現和認知的問題。眾所周知,中國的發展道路與歐美國家不同,中國經驗獨特價值的顯現過程,必然也是中華民族文化自信的建構過程。文學上的文化自信,包含在整體的文化自信之中,它與中國經驗構成了互為助力的關系。文化自信是文學之“鈣”,強健著文學的筋骨;文學的發展反過來又影響文化自信,輝煌屹立的文學高峰,必然進一步夯實和強化文化自信。
賀紹俊:21世紀前夕,學者季羨林以諺語“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預言21世紀將是東方文化的世紀,表現出強烈的文化自信心。當時也有不少人對季老的預言表示懷疑。新世紀以來,隨著中國在各個方面創造的成績引起全世界的矚目,中國經驗也成為人們熱烈研究和探討的專用名詞,中國經驗仿佛一再地為季老的預言提供證明。中國經驗是當代文學最生動、最新鮮的寫作資源,作家們也在以文學的方式書寫中國經驗,揭示中國經驗的普遍意義。而在這種書寫中,作家們的文化自信心更加強烈,也更加堅定。詩人梁平就以“三十年河東”為題寫過一首充滿激情的抒情詩。詩人從改革開放30年的歷史進程中找到了最具典型性的塑造嶄新中國形象的元素,讓這個嶄新的中國形象站立在堅實的歷史基礎和文化內涵上。因此,詩人不僅關注特區建設、農村土地承包責任制、百萬大裁軍、香港回歸、三峽工程、航天事業等重大的政治事件,也把目光投注在流行時尚、央視春晚、志愿者行動等文化現象上,從而對中國經驗作出了一名詩人獨特的理解,比如他將特區建設比喻為“一部真實的中國版的《老人與海》”,就在政治和經濟的解讀之外,對特區做了文化的解讀。詩人之所以能夠酣暢淋漓地潑灑詩意來塑造一個新的中國形象,就在于他內心充溢著的文化自信。
另一方面,作家具有了堅定的文化自信,才能夠更加敏銳地發現中國經驗中新的文學形象,準確地把握和書寫中國經驗。中國崛起后,不少外國人也來到中國尋求發展,孫颙的長篇小說《漂移者》就塑造了這樣一個人物馬克。全球化時代興起的移民文學主要描寫的就是由一個國家遷移到另一個國家的人物形象。孫颙在認識中國經驗時表現出一種文化自信心,他看到了中國在經濟崛起之后的文化語境的新變:在東西方文化的碰撞中,中國不再是被動和弱者的姿態,沖突和對抗也不再是碰撞的主旋律。孫颙非常真實地反映了馬克如何改變自己的文化優越感,主動去適應新的文化語境,學習如何在一個崛起的后發展國家中生存和發展。
中國經驗也將文化自信注入現實主義文學傳統之中,使現實主義更加充滿生機。現實主義并非簡單地客觀反映現實,而是處理現實經驗的眼光和能力,當我們的現實主義有了強大的文化自信心時,我們不僅謳歌真善美理直氣壯,而且也有了更大的勇氣去批判假丑惡。中國經驗必將為人類文明添加精彩輝煌的一筆,對此當代作家應該充滿自信心。
文化自信是文學創新的驅動力
張江:有文化自信才有文學創新。那些模仿國外作家作品的做法,說到底,是骨子里缺乏自信。中國文學的創新,最大的源泉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偉大實踐。當前,這場實踐已經取得了舉世矚目、波瀾壯闊的成就。這其中蘊含的智慧和創舉,完全可以在作家書寫的過程中轉化為文學的創新。我們目前缺乏的,是發現的能力、轉化的能力。
徐兆壽:在中國歷史上,兩次西學的融入都帶來文化上的震蕩、迷失與自我否定,最后又是回歸自我,找到文化基因中蓬勃的生命力而重塑自我。文化自信是一個國家和民族最根本的自信,它也是文學創新根本的驅動力。但文化自信并非憑空產生,也非你想擁有就能擁有的。中國人過去的文化自信來自每一個中國人自信為世界的中央之國,自信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即使有如唐玄奘覺得中國人缺乏生死之教,到西方去取經,以此彌補中國人的信仰缺失,但一說起“東土大唐”還是自信滿滿,而西方世界則是妖怪叢生、蠻荒無稽的邊緣地帶。中心還在中國,所以就有了自在、自主、自由的精神主體。
100多年來,我們喪失了這種中心地位,缺失了精神主體,我們的文學愿景常常是到非自主的西方世界去拿一個獎牌,以此確立自己的自信。它的背后是文化的不自信。而文化不自信的背后是兩個維度的缺失,一是對中國5000年文化基因的否定,從根本上否定了作為一個中國人的歷史本我;二是對當代中國國力的不自信,從根本上動搖著中國人的信心。
所以我們總是說中國文學缺乏鈣質,這個鈣就是不自信。那么,如何確立文化上的自信呢?從中國古代的經驗來看,國力的強大仍然是最大的自信源泉,也就是說,仍然要解放生產力,大力發展國力。另一方面,則是文化上要解放傳統文化,恢復中國文化的元氣,同時,要發揮中國文化強大的包容性,將世界上一切可能吸收的優秀文化都融入自己的文化體系中,形成一種中西文化相互激蕩、相互融合并具有自主性的文化。從某種意義上說,要完成《史記》中所說的集百家之長,實際上也就是完成人類文化的集大成工作。在這個意義上,才會有終極性的文化自信,自然也就有了自在的、自足的文學創新,就像李白在完全的自足中揮就千古絕唱一樣。
張江:文學是文化的重要構成。中華文化源遠流長,光輝燦爛,是中華民族生息繁衍的精神依托,也是中華民族集體智慧的結晶。中國文學始終浸潤在中華文化之中,它每一個輝煌的高峰,都得益于文化的滋養和潤澤。當代中國實踐對中華文化的豐富和發展,為中華文化注入了新的生機和活力,進一步堅定了中華民族的文化自信。這也必將為中國文學的進一步繁榮發展提供強大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