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明節陪武漢回來的堂叔上墳,無意中看到一塊用水泥制作的墓碑。碑早已破損不堪,隱約中看出“吳大成之墓”幾個快風化掉的字。吳大成是我的堂兄,我們都是“大”字輩的兄弟。歪歪斜斜落款的是為了好養而結拜他為干爹的灣里倆個遠房侄子。大成兄矮矮的墳堆上雜草叢生,有幾棵胡亂生長著的小野樹。他一輩子沒有結婚沒有后人,為他立碑的那倆個侄子們早已成家立業,和老家的年輕人一樣居住在鎮上去了,很少回來。這樣的熱鬧日子,他的碑前沒有燒過紙錢、放過鞭的痕跡,很有些寂寞荒涼。一如他生前也沒有多少人在意的那短暫潦倒的一生。
俗話說,"窮不當長子,富不做幺兒"。我的祖父兄弟仨,都是窮家小戶,大成兄偏偏是大祖父的長子長孫。他從小到大,塆里老少細伢都喊他成娃,我們幾個堂兄妹喊他"成娃哥"。"么事唦?"他總是笑瞇瞇拖著長聲應答。成娃哥是哪年出生的,誰也不記得,誰也不需要記得。他小我父親不多,應該是四十年代的人吧。常說,“死得當官的爹,死不得討飯的娘”。成娃哥三歲便沒有母親,跟一個稍大的姐姐和老實憨厚的父親相依為命。垃圾堆里撿破衣爛衫,饑寒中自己覓食,像糞坑邊的蓖麻,不經意中長大。他大概上了一兩年學,能歪歪斜斜寫出自己的名字。
成娃哥的姐姐出嫁后,他也到了該找媳婦的年齡。隊長一直擔心灣里一個新寡婦,怕她改嫁,丟下的幾個無人照看的孩子。成娃哥的父親被隊長說服“坐堂招夫”,去撐起另一個風雨飄搖的家。孤獨無助的成娃哥因為窮,娶不到媳婦。后來我依稀記得有人給他介紹過一個年輕的寡婦,還比較耐看。老祖母、堂兄妹、我和灣里所有人都為他高興。希望有個女人為他暖被窩,為他生兒育女,繼承香火。他把好不容易攢的幾個錢買來喜糖,還給左鄰右舍散了兩包像樣的煙。后來不知為什么?那個女人好像住了一晚便走了。除了讓成娃哥更加寂寞與痛苦外,什么都沒有給他留下。從此,再沒有女人走進他的世界。我的幾個堂兄在他家玩時老跟他開玩笑,問:“睡了么?到底把她睡了么?”此時,成娃哥臉色有些哭笑不得的尷尬,假裝做出要抬手打人的樣子。大家都哈哈大笑,他寂寞的小屋便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成娃哥喜歡我們一群堂弟堂妹,最喜歡其中最小的我和小妹。他住的小土屋在我家正后方,大約十來米遠。我剛開始上小學的那個夏天,天氣很熱,知鳥不知疲倦地長一身短一聲地叫。我們從青疙瘩就開始盼望的棗子,終于成熟了。成娃哥找根長長的竹篙,幫我們敲打樹上綠葉中或紅或白的棗子,讓我和小妹樹下四下跑著撿。夠了,他放下竹篙用衣角擦滿頭的汗水,笑著看我們坐在小凳子上開心的吃。后來,灣里那些比我稍大的小子們不知從哪里風一樣跑來,搶走了一個個我們就快要撿到的棗子,小妹氣得嗚嗚地哭。“滾!”成娃哥手拿竹竿嚇唬他們。小孩子們便四處逃散,大點的孩子們退兩步卻并沒有要逃走。無奈中他便扔了竹篙,小心翼翼地爬樹上去摘,裝在自己的口袋里,再小心翼翼地順著樹干下來,把口袋里的棗子分給我們兄妹倆,別人家的孩子流著口水偶爾也能得到一兩個。有一天他抓住的那根樹枝突然斷了,成娃哥摔了下來,屁股著地,大約坐骨摔壞了。好長時間他都一瘸一拐,間或哼哼兩聲,我心里很是難過。有時偷偷地在他家門縫里觀察他,生怕像母親罵我們的,“還好吃社,把成娃摔殘廢了看你們么辦?”有時,我把家里我舍不得吃的食物,偷偷地去送給他。我還到處收集牙膏皮(總是盼望家里牙膏快點用完),和甲魚烏龜殼子,聽到扯著嗓子吆喝的貨郎進村,我便換些好吃的東西和成娃哥一同享受。他“哎喲,哎喲”一瘸一拐地摸著自己的屁股,另一手接過我給他帶來的吃貨,反而是我吃的多,他吃得少。
現在四十年過去了,我依舊記得那個夏天,成娃哥雖拖著疼痛的殘腿,和我們在一起時,他強作笑顏的神情。后來我和小妹也相繼上學了。一次我與小妹在一個桌子上正做作業,成娃哥從我家后門進來,專注地看我們是否把字寫在方格子里,做出一副老師監督我們的樣子,對我們寫的字評頭論足。我們不屑地寫我們的,頭也不抬,不理他。他在我們面前假裝學問很高,故做神秘的樣子,非要打個歇后語我們猜:“鱔魚戴眼鏡?”看我們不回答大約是想我們太笨猜不出來,他哈哈大笑著自己忍不住說出了答案:“沒得管!”于是我們也停下寫作業的筆,想象沒有耳朵的鱔魚戴眼鏡的情景也呵呵笑了起來。“歇會再寫,莫把眼睛寫壞了!”他走時總多次提醒我們。那時聽來感覺他的話很啰唆。
成娃哥曾經做過搬運工,他二十多歲被灣里人帶到漢陽江邊碼頭搞搬運,大都是裝貨卸貨之類的體力活,靠出汗掙錢,很苦。但成娃哥后來告訴我們的都是那些美好回憶:到處都是高樓大廈,汽車滿街都是。晚上路燈一開,黑夜與白天一樣亮堂。夏天街上穿裙子的女人真叫一個好看……
一個初冬的午后,上中學的我周末在家。成娃哥見我回來便過來玩,祖母也在。家里那只黑貓趴在祖母的身上打盹,堂屋里一道陽光從屋頂亮瓦照下來,明晃晃地照在祖母的身上。成娃哥又講起他在漢陽的那些年那些事,“那時候二飲的汽水我敞開喝!”,我聽著真是一個羨慕!我好奇地問,他得意地答。祖母用手摸著黑貓光滑的皮毛,給它撓癢癢,聽我們兄弟倆東扯西拉。“活做完了,我們幾個要好的哥們找個小酒館,點幾個菜,點盤豬肝炒青椒,吃一半留一半……”成娃哥回顧這些時,總是津津有味,仿佛嘴里還包著豬肝。“花了錢不吃完,你這敗家子喲!”祖母憤憤地罵,黑貓掉到地上,嗖的一聲跑出屋,不見了蹤影。我也正在納悶:那好的菜怎么不吃完?“吃完了就太沒面子了,會被別人笑話的!”說著他頗有幾分的得意。那時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在餐館吃飯,菜不要吃完。如今每每看到提倡的“光盤行動”,我便想到祖母,想起成娃哥和他那年吃的豬肝炒青椒。其實,他吃一半,留一半,是學城里人繃面子。
我上高中,成娃哥的身體每況愈下。身體無力,眼睛也有了毛病,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病誰也不知道,因為壓根也沒去醫院檢查。唯一的親人,幾公里遠的姐姐有時送些米油來,祖母和母親也不時看看他,給他送點自家種的菜,有時送點做好的飯菜。
武漢讀書的某個周末,我回家,得知成娃哥死了。我站在我家的后門,他的門鎖著,門楣上結了蜘蛛網,小屋更加寂寞。那個孤苦短暫一輩子,那個與我血脈相連的堂兄,那個善良、愛我的大哥永遠沒有了。母親告訴我成娃哥臨死前總是叫餓,要吃。他走的時候靠在椅子上,摔在地上半碗沒有菜沒有油的冷飯。是母親發現不對后忙喊來祖母,但他已經不行了。想象成娃哥走時凄涼的那一幕,我靠在我家后門柱子上,淚如雨下……
我看著成娃哥的墳墓,仿佛又見到成娃哥憨憨的樣子。我想告訴他許多他不知道的事:你曾經一口一聲喊的“婆婆(我祖母)”,22年前去世了。“三爺”退休后和“三媽”(我的父母)從城里回來了,每天種花種菜,有時還說起你呢,你感知到了嗎?我們十幾個跟你瘋鬧過的你的堂弟堂妹都好好的,好多都當了爺爺奶奶呢。你的親人姐姐姐夫身體還好,幸福地安享著晚年。兩個外甥都有出息了,小外甥都當縣級領導了。
成娃哥,如果你還在,該有多好啊!你疼愛過最小的堂妹可以接你坐坐飛機,去看看她北京的家,看看你夢過的天安門。成娃哥,如果你還在,該有多好!想吃什么喝什么,想抽煙想喝酒,招呼一聲,你的外甥們隨時開車送來呀!成娃哥:如果你還在,該有多好!周末我開車回鄉,接你來城里,在我居住校園旁的排擋上,我們兄弟倆光了膀子,開一瓶我珍藏多年的好酒。你肯定應該也喜歡吃蝦吧?清蒸的、油燜的、蒜蓉的都各上來一盤。當然還有你曾經愛吃的豬肝炒青椒,我們還是吃一半留一半,一半我們下酒,一半撐起你的面子,撐起你的江湖。
作者:吳國華,中共黨員,供職于湖北省孝感市孝南區供電公司,中國電力作協會員,省市報刊發表十余萬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