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辦證
顧松把車停穩,三步兩腳登上“好再來”二樓小包間,屁股剛落凳,抬頭看了看墻上掛著大鬧鐘,又看了看西邊山頂上火球般的太陽,心里想:現在七點過了,約好的客人易主任也該來了吧。
顧總,菜已經點好了,你看看行不。顧松正準備打電話催催,單位老會計華叔急忙走進來說。燉排骨、燒豬蹄、油燜龍蝦、紅燒肉、黑木耳,顧松一看這菜單,肚子咕咕地叫起來。準備了什么酒水?顧松問道。聽說易主任最近痛風厲害,準備點保健酒。華叔這么一說,顧松心里想,華叔辦事還真是老道,安排事情總是這么周到,易主任這個老頑固這次該給自己辦證吧。
顧松說到的易主任是市自然資源局不動產中心主任,已經六十掛邊了,當過兵,退伍回家安置工作后,一直待在不動產中心,從辦事員干到中心主任,幾十年沒有挪窩,辦事一貫釘是釘,鉚是鉚,是全市出了名的“老頑固”。
前年開春,顧松約好幾個合伙人,共同投資在市內繁華地帶拍了一宗土地,準備建一個大型食品加工場。經過一陣子忙碌后,食品加工場幾排漂亮的廠房、職工住宿房、辦公大樓陸續完工了。華叔啊,企業投資太大,食品車間快要加工生產了,一時資金有點困難,能不能提前把不動產證辦了,用證做抵押,到銀行貸點款,周轉周轉。這天上午,顧松來到華叔辦公室說道。這辦法肯定好,易主任是我光著屁股長大的同學,馬上跑一趟,我把他請上門來,讓他通融通融,明天把不動產證給辦了。
第二天大清早,顧松帶領全廠職工把廠房里里外外打掃得干干凈凈,讓正在建設施工的幾間廠房停下來,整個廠房內頓時安靜起來,漂亮起來了。剛上班,個頭不高,又黑又瘦,戴著一副老花鏡的易主任帶著幾名年輕人來了。易主任反剪雙手在廠內轉來轉去,幾個年輕人扛著儀器,在廠里長長短短,高高低低地丈量起來。
易主任,食堂飯已經熟了,吃完飯再干吧。忙了一上午,已經到了吃飯時間,顧松笑盈盈地對易主任說。看在老同學份上,這次可得幫個忙。華叔也過來求情。飯不吃,證也不能辦,你們工程還沒驗收,手續還不完備,皇帝老子也不行。說著,易主任用手把老花鏡往鼻梁上推了推,話剛說完,帶上一群年輕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易主任,你這個老頑固,不辦就不辦,不求你幫忙,廠子照樣能轉起來。顧松心里像火燒。之后,顧松接連地用自家房子、商鋪作了抵押,在銀行貸了一筆款,廠子運轉起來,餅干、蛋糕、花生食品加工合格后,走向市場,幾百號工人在廠內忙個不停。
顧總,廠房已經建起來,現在只有一棟廠房還沒有驗收,這回把不動產證辦了吧。前天下午,剛要下班,華叔在耳邊嘀咕。也行,你在“好再來”酒店訂桌酒席,還備好兩條好煙,今天把易主任招待好,讓他手下留情。顧松回答。大清早,顧松親自出馬,來到不動產中心,見到易主任后,說了自己想法,易主任爽快地應允,下午來看看。沒想到,太陽快要下山了,還不見他的影子,莫非,老頑固又在調戲我。顧松心想。
鈴、鈴……手機響了。顧松一看是廠車間打來電話。“顧總,顧總,你快回來,易主任已經在車間到處轉呢。”車間主任結結巴巴地說。啊……顧松放下電話,開車急忙回到場里,走進食品車間,只見易主任帶著老花鏡,一個人在車間里像檢閱士兵樣,笑瞇瞇地看著生產流水線加工、分撿、包裝、貼簽。
易主任,你怎么一個跑到車間,不提前說一聲呢,走吧,吃了晚飯再說。顧松連忙上前笑盈盈地說。飯早就在家里吃了,沒想到你小子真是一個干實事的人,你們的廠房,辦公樓,只有九棟可以辦證了,另外一棟大樓,手續補齊了就給辦證。易主任說完摘下老花鏡,用手擦了擦鏡片,微笑著回答。
易主任,什么時候辦?
明天就可以辦成,讓他們把證辦好給你送來。
易主任啊,太感謝你了。顧松上前緊緊握著易主任的雙手,幾乎跳了起來。
02老楊同志
天剛剛黑下來,忙碌了一整天黎鄉長屁股剛落凳,嘀嘀……手機響了,一看是老楊同志打來的。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楊同志打電話。在紅葉鄉,大大小小干部嘴里流傳這個順口溜。
“老楊同志,這么晚有什么事?”
“鄉長啊,今天幾個群眾反映,原來企業欠債問題,我認為必須要還給群眾。”
“這事我知道,回來當面和你講好嗎?”
老楊同志提到企業欠債問題,自己早有了解,雖說欠債不多,還了款又怕引起連鎖反映,上門討債人會更多,所以把還款事放下了,老楊同志怎么又提起這陳谷子,亂芝麻事呢。
老楊同志大名叫楊時運,個子不高,身材結實,說話聲音洪亮,國字型臉上總是一臉微笑。高中畢業后,他在村里任支部書記時,把幾千人村治理得順順當當。
秋天早上,嬸娘家幾頭豬吃了弟媳家里稻谷,弟媳知道后大發脾氣,最后戰爭爆發,動起手腳,年輕氣盛弟媳把嬸娘推倒在地,叔父知道后,把嬸娘送到鄉衛生院住下來,還跑到鄉政府告狀,告弟媳仗著哥哥有權有勢伸手打人。
清官難斷家務事,看書記怎么處理這件事,村民議論紛紛。楊書記知道這事后,劈頭蓋臉地把弟媳批評一頓,要她到醫院賠理道歉,還要支付醫藥費。
“她家豬吃了我家稻谷,還開口罵人,憑什么要賠禮道歉送藥費。”
“他們是長輩,你是年輕人,賠禮道歉應該。”
弟媳還是不賣做哥的帳,楊書記一氣之下,拿起一根扁擔,挑起弟弟家三擔稻谷送到嬸娘家。
“弟媳做錯了事,我代表弟弟向您和嬸娘賠理道歉,這稻谷給你賠付藥費。”
見到滿頭大汗書記挑著谷子上門道歉,叔叔連忙說:“有你這公道正派侄子,我倆無話可說,嬸娘下午就出院,不要侄媳婦分文藥費。”
在村里當了幾年書記,市里從村干部中招錄鄉鎮干部,經過考試,四十歲剛過楊書記順利錄用,楊書記成為鄉司法助理員,那時,鄉鎮還沒有設立司法所,司法助理員屬黨政辦公室主管。平日里,鄉親們為扯皮拉筋之事找到楊助理員,喊老楊又不禮貌,喊楊助理又覺得很別扭,干脆喊他老楊同志,老楊同志慢慢叫著就順口了。
上班后,老楊同志不習慣坐辦公室,騎著除了鈴鐺不響,渾身都響自行車,每天在全鄉二十多個村里巡回轉,上到國家方針政策,下到雞毛蒜皮小事,老楊同志都要管。老楊同志身邊有三件寶,一輛自行車后座上背著個打氣筒。一個黑色大提包里裝著大日記本,密密麻麻記了滿滿一本電話號碼,上面有書記、市長電話號碼,也有村里電工、水工、醫生家庭住址,電話號碼,還有《宣法》、《民法通則》兩本書。一款老人專用手機,老楊同志說,這手機電力足,電話聲音大,好使用。
在鄉下轉多了,老人小孩都知道鄉里有個老楊同志,平時村里婆媳之間不和、夫妻吵架,村民們遇到為難事,頭疼事,都要找來老楊同志處理。
一次,和平村鄉村醫生在給一名產婦治病時,因處置不當導致產婦死亡,女方一氣之下把棺材抬到醫生家,索要高額賠償款。鄉村干部協調幾天,也沒有結果。老楊同志得知后,把雙方當事人找在一起,反復協調溝通,最后達成意見,當雙方正準備寫調解協議書時,女方提出條件,必須要男方抬棺材上山安葬。男方說,我家錢也出了,你也鬧了,憑什么要我們抬棺材,雙方為此堅持不下,眼看新的糾紛又要發生。
“棺材我來抬。”老楊同志站出來了,在幾名村干部幫助下,老楊同志扛著長長木桿子,邁著蹣跚腳步,一步一步地把棺材抬上山。
去年,工作二十多年老楊同志到了退休年齡,辦了退休手續,正準備回家安度晚年時,剛剛到鄉里上任黎鄉長找到他:“老楊同志,鄉里調解矛盾,處理問題,少不了你這樣老同志,聘請你為鄉里調解員,給你支付勞務報酬,再干上幾年。”
“鄉長,只要你信任我,支持我,能為鄉親們辦點事,一分錢不給,我也愿意干。”老楊同志身影再次活躍在村村戶戶。
今天接到老楊同志電話,黎鄉長心里想,老楊同志一定是遇到困難,否則是不會輕易打這個電話。
第二天上午,黎鄉長把財政所長、辦公室主任、分管財務副鄉長幾個人召集在一起,開了個協調會。
“這筆錢砸鍋賣鐵也要還,如果不還錢,政府就會失信于民。”黎鄉長說。
“鄉長,這事是誰當的參謀?”財政所長笑著問。
“你們猜猜這人是誰?”
“老楊同志!”幾個人不約而同地回答。
03.1934年的借條
風呼呼地吹,余家沖門口兩棵大楓樹吹得嘩嘩地響,片片暗紅色樹葉被卷進田頭地邊,1934年秋天似乎來得格外地早。
咳咳,咳……村子東頭兩間破舊瓦房內,燈光微弱,一張破木桌旁,余爺有氣無力地咳嗽著。
咚咚、咚,有人敲門。三聲敲門聲后,余爺知道,這是虎子在敲門。余爺慢慢地起身,顫顫悠悠地打開門一看,人高馬大的虎子和一個年輕人摻扶著六十出頭,臉色蠟黃,雙眼凹陷,瘦得皮包骨的紅軍后勤處長劉大力。
劉處長,隊伍不是已經開拔了嗎,你怎么又回來了。余爺急忙站起身來問到。余爺,大部隊昨天已經北上了,我帶著百余號傷員,三天沒進一粒米,實在走不動了。劉處長有氣無力地說。
看到大腿上裹著白布的后勤處長,余爺知道,自己在灣子里年紀最長,平日里,說話辦事還是算數,劉處長這回肯定遇到難事了。余家沖北部背靠河南,南北緊鄰武漢,村子周邊山高林密,紅軍三十六團作為后掩護部隊,在村里進進出出二十多天了,國民黨兩個師把周邊巴掌點地方圍得水泄不通。
余爺,紅軍幾天沒吃糧食,山上樹葉、野草都吃光了,鍋里勻米,碗里勻粥,我們也要救濟紅軍。作為紅軍游擊隊聯絡員,虎子說道。當然行,我老了,身子走不動,挨家挨戶你給大家說說。余爺回答。幾斤大米,面粉,一碗喬麥,大豆,一個個南瓜,土豆,一天時間,十幾擔五花八門糧食送到劉處長手中。這十幾塊大洋收著吧,紅軍不能拿老鄉一針一線。接到糧食,劉處長對余爺說。紅軍拿性命為窮人打天下,支援紅軍,砸鍋賣鐵大伙也愿意,這錢怎么也不收。余爺一口拒絕。
前天,得知紅軍突然轉移,向北開進。村前虎頭嶺上,紅軍三十六團兩天兩夜與敵軍血戰,直到大部隊全部撤退。余爺和虎子連夜找鄉親們,紅軍要走了,又是打仗,又是行軍,還有上百號傷員,得再準備一些糧食。
余爺,家里也斷炊了,只有幾個紅薯。
余爺,我家也剩下幾個米糠粑粑了。
鄉親們啊,紅軍這次北上,前面路程不知有多遠,就是餓死也要想法子支援他們。余爺突然站出來說話了,一天多時間,大家又積攢了十多擔糧食。
鄉親們日子太苦了,這糧食不能收。余爺帶著大家送糧食時,劉處長回答。劉處長,填飽肚子才有力氣行軍,打仗,這點糧食收下吧。余爺低聲說。
劉處長還是沒收糧食。看到逐漸遠去的隊伍,余爺把糧食挑到家里,藏在用土坯磚做起的夾心墻內,守著這些寶貝,余爺每天摸了又摸,看了又看。
余爺,昨天一仗打得太慘烈,好多戰士倒下了,還傷了一百多人,傷員們幾天沒進糧食,全身浮腫,我這個后勤處長不合格啊。劉大力流著淚說。
劉處長,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糧食早就給你準備好了。
余爺,手里也剩下最后一個銀元,買點糧食,讓傷員們度過難關。
劉處長,糧食全部給你們,錢不能收。
給你們打張借條把,包括上次欠下的。見余爺態度十分堅決,劉處長站起身,一跛一瘸地走近木桌旁,用一根火柴棍撥了撥快要熄滅的油燈,從口袋里掏出自來水筆和紙,工工整整地寫下:今借到余家沖糧食二十八擔,待革命成功后歸還。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第五師三十八團軍需處 劉大力。一九三四年十月十三日。寫完借條,蓋上鮮紅印章后,劉處長從上到下又看了一遍,顫抖著雙手遞給余爺。
虎子,快組織大家送糧。此時,大門外早就等候著十幾名鄉親,大伙打著火把,挑著大擔小擔糧食,跟在一走一拐的劉處長后面。余爺站在門口,踮起腳尖看著越走越遠的隊伍。
余爺,糧食送到了,送到了。
天亮了,送糧回家,全身濕透的虎子,三步兩腳來到余爺家,沒進門就大聲喊。余爺、余爺,屋內沒有回音。正要喊,只見余爺靜靜地躺趴在木桌上,一動也不動,左手貼在桌面,右手拿著黃紙寫下的借條,僵硬手臂指著堂屋土坯夾心墻。余爺啊,余爺,你是被餓死的啊,你的心事我懂,我懂……摸著冰冷尸體,虎子抽泣著。
拿下余爺手里緊緊攢緊的借條,虎子輕輕地用一塊棉布包好,拿下夾心墻門口幾塊土坯磚,把布包放在夾心墻內,門口封好后,又用泥巴敷上一層又一層,直到沒有任何痕跡后,背起余爺冰冷的尸體,高一腳,淺一腳地把富爺埋在后山上,對著高高堆起的墳墓,虎子跪下連磕了幾個頭,起身邁開大步,頭也不回地朝著北上方向奔去……
[作者簡介]:周耘芳,公務員,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孝感市小小說協會會員,中短篇小說,小小說先后見于《鴨綠江》、《西南作家》、《奔流》、《中華文學》、《百花園》、《檢察日報》、《天池》、《精短小說》、《農村新報》、《孝感日報》、《黨員生活》等報刊,有作品被《小小說選刊》轉載,獲得全國小小說大獎賽等獎項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