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時節(jié)，因了一位朋友推薦，我讀到姚冰霞的一些詩作。那些作品文字清新、意象優(yōu)美、富有哲理，彌漫著席慕蓉、汪國真的特有氣息。后來去孝感參加一個文學(xué)活動，與姚冰霞偶然相遇，方才知道她是一位優(yōu)秀的審計專家，從青年時代起就熱愛文學(xué)，在文學(xué)園囿里堅持耕耘，收獲了不少成果。在那天的文學(xué)活動中，我注意到她很少說話，一直坐在那里靜靜地傾聽，淺淺地微笑；睫毛閃閃似有迷霧飄過，眸子偶爾一亮，卻射出讓人不易察覺的灼熱光芒……活動結(jié)束之后，她又給我發(fā)來一組詩歌，希望我能再讀一讀。讀過她的更多詩作之后，我的確生出了一些新感受：她對生活的觀照視野其實比較開闊，詩歌風(fēng)格也是多樣化的，除了輕盈的淺唱，還有厚重的詠嘆和深邃的沉思。她就像一個敏感而孤獨的漫游者，徜徉在語言的小道上，虔誠地采擷著陽光、清風(fēng)、白云、花瓣、青草、露珠，還有泥土的精華，構(gòu)筑著“與眾不同”的小小世界，試圖安放一顆渴望飛翔的心靈……

　　其實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我們的內(nèi)心常常充滿無盡悲哀，因為我們越來越被一個高度同質(zhì)化的世界所禁錮。這個世界的突出特征就是激情匱乏，個性喪失，詩意失落。古人說“憂憤出詩人”，“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可是當(dāng)我們?nèi)杖彰鎸ζ接?、瑣碎的生活時，不僅失去了憂憤，放棄了反抗，而且習(xí)慣了平靜漠然地承受這一切。在資本和權(quán)力的聯(lián)手規(guī)訓(xùn)之下，所有看似可供個性化選擇的東西其實都有預(yù)設(shè)模板，這樣的“個性”既然與自由選擇無干，當(dāng)然會顯得虛假和空洞。當(dāng)功利主義成為主導(dǎo)性生存法則時，隨著心中詩意的潰散，我們的眼睛不可避免地會變得近視，逐漸喪失眺望遠方的興趣……在這樣的時代，詩歌自然成了最奢侈的心靈安慰劑，也成了反抗平庸、捍衛(wèi)自由的最后武器。德國學(xué)者馮.沃格特說過：“自由只能從一些自我規(guī)定的新規(guī)則中才能獲得和被建立。”詩歌寫作顯然為確立這樣的規(guī)則提供了最好的方式。我想，這應(yīng)該是姚冰霞熱愛詩歌的最重要心理動因。

　　讀姚冰霞的詩歌，印象最深的就是字里行間奔涌的激情。這種激情源自真切而獨特的生命體驗，顯得熱烈而飽滿。她像這樣表現(xiàn)在閱讀過程中煥發(fā)的激情：

　　在奔跑中/巨大的書頁在我的面前層層展開/我在奔跑中閱讀/文字隨著我的喘息粒粒濺落/裙裾迎著和風(fēng)在空中飛揚/我用瘋狂的熱情和疲憊/趟過文字的河流//我在奔跑中閱讀/像劃槳的孩子親近了海水的溫柔/我浮躁的情緒開始平靜/我幼嫩的翅膀日趨堅強/是興奮抑或是激動/或者只是作為水/濯洗我樸素而高貴的靈魂/蕩滌我不能停止的步伐（《奔跑中的閱讀》）

　　在書頁間奔跑，這是一個優(yōu)美而獨特的意象，打開了讀者的想象空間。詩人用“瘋狂的熱情和疲憊”來形容這如火焰一般燃燒的激情，還使用“濺落”“飛揚”“趟過”“親近”“濯洗”“蕩滌”等動詞來表現(xiàn)生命的全心投入。在這個激情燃燒的過程中，“我”追求著知識和智慧，更是為了“濯洗我樸素而高貴的靈魂”。透過“奔跑中的閱讀”，可以感受到詩人對遠方的深切渴慕，對高貴而自由的精神生活的熱烈向往。

　　通過“靜坐”，姚冰霞表現(xiàn)的是一種內(nèi)斂的激情：

　　靜坐/從一滴水濺落的聲音里/聽出幸福,聽出富有(《開出一朵與眾不同的花》)

　　當(dāng)激情化作了生命的潛流，詩人的內(nèi)省意識得以喚醒，看似淺白平常的詩句煥發(fā)出光亮，既有莊子“坐忘心齋”的玄妙，也有“一花一世界”的禪機。無論是“奔跑”還是“靜坐”，都是富有激情的人生姿態(tài)，前者執(zhí)著探索遠方，后者沉靜反觀內(nèi)心，都能使引導(dǎo)我們擺脫庸常生活的禁錮，努力去抵達自由的生命境界。

　　姚冰霞善于選擇新穎、貼切的意象來表達幽微的生命感受。像《被子》：“我心甘情愿做了你的囚徒/在你的懷里/一寸一寸地被你撫摸/一寸一寸地撫摸你”。通過“被子”來形容被“包裹”的親密情感，疊詞“一寸一寸”更是強化了情感的烈度。像《返青》：“又不是第一次拱出地面/又不是第一次開得如此白皙//又不是第一次貼著綠草/又不是第一次見著春風(fēng)//你竟然還心跳加快/羞得掩住了面”。通過描寫植物“返青”，以一組否定性排比句來凸顯“心跳”和“羞”，將微妙的感情表現(xiàn)得活靈活現(xiàn)，洋溢著爛漫的生活情趣。

　　詩人還善于捕捉日常生活具有豐富內(nèi)涵的場景和細節(jié)來表達濃烈的情感。如《母親節(jié)》:母親像一個夾心餅干/落坐在三個女兒的中間/她學(xué)著我們/戴上3D眼鏡//《復(fù)仇者聯(lián)盟》已開始播放/雷神托爾、鋼鐵俠與洛基正在激烈對決/戰(zhàn)斗機迎面而來/沙礫與火星子在眼前齊飛/外星艦隊的槍管就要碰到腦門了//（老太太年齡大了，看時如有暈眩感，請摘下眼睛/檢票時，工作人員曾友好提醒）//我喂了粒桑椹給母親/輕撫她白色的鏡框/看上去，她很享受，毫無不適感/73歲的老太太，窩在座椅上/像個青春的美少女，開心又幸福//這是她第一次看3D電影/在母親節(jié)/旁邊有她的兒女擁簇/來之前，她還對我說：/她的耳朵里總有只蚊子在飛//現(xiàn)在，她對我說/蚊子飛走了，飛走了，從她的耳朵里……詩人的天職就在于發(fā)現(xiàn)，從司空見慣的生活中“發(fā)現(xiàn)”被遮蔽的“神奇”，并用一種“陌生化”的語言將它們揭示出來。這首小詩不僅充分顯示了姚冰霞對于生活的“發(fā)現(xiàn)”能力，也顯示了她對于詩歌語言的敏感性。在回答究竟什么是好詩時，英國詩人濟慈說過：“詩歌應(yīng)該使讀者感受到，它所表達出來的理想，似乎就是他曾有過的想法的重現(xiàn)?！蔽蚁?，姚冰霞的這首《母親節(jié)》表達的雖然不是“理想”，但是那些看似“日?；钡膱鼍昂图毠?jié)，的確“重現(xiàn)”了許多兒女的共有“想法”，具有很強的“共情力”。假如像這樣質(zhì)樸、溫暖而豐盈的小詩更多一些，姚冰霞作為詩人的形象也會顯得更加獨特。

　　蘇聯(lián)作家康.帕烏斯托夫斯基曾在《金薔薇》中講過一個故事：清潔工夏米傾盡心力收集金粉，為蘇珊娜鑄造了一枚金薔薇，希望她擁有福氣能過上好日子……夏米去世后，一位老文學(xué)家買下了他的金薔薇，并在札記中寫道：“每一分鐘，每一個無意中說出來的字眼，每一個無心的流盼，每一個深刻的或者戲謔的想法，人的心臟的每一次覺察不到的搏動，一如楊樹的飛絮或者夜間映在水洼里的星光——無不都是一粒粒金粉?！毕拿椎慕鹚N薇在某種程度上揭示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那就是作家和詩人的寫作，必須善于從生活的塵土中篩選、淬煉出金粉。這部集子里的每一首詩，顯然都是姚冰霞從生活的粉塵里篩選、淬煉出的金粉，她用這些金粉鑄造了一朵金薔薇。也許，這朵金薔薇目前還不夠精美、奪目，無論是角度選擇、語言錘煉、意象運用，還是意境營造，都還有可以提升之處，但是，它閃耀著的光華與激情，仍然可以激起我們心底美的顫栗……

　　放下詩稿，我的眼前又浮現(xiàn)起姚冰霞靜默的樣子，還有那眼眸里一閃而逝的熱烈光芒。我想，像這樣虔誠、內(nèi)斂而富有才氣的寫作者，如果假以時日磨礪，最終一定能《開出一朵與眾不同的花》：

　　我并不是喜極孤獨/也不是甘于寂寞/只是想他日/能在城堡的一隅不張揚地/開出一朵與眾不同的花

　　即便“不張揚”，那也將會是一朵不尋常的花，一朵璀璨的金薔薇！

　　【作者介紹】：蔡家園，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理事、湖北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秘書長、《長江文藝評論》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