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農歷四月，麥子頂著囂張的鋒芒，呼呼拔節，風一吹就變樣，再一吹又是一個樣。油菜已經褪去了一身的金黃，綠色、碩長的豆莢伸上了空中，像一個個身懷六甲的孕婦。陽光將它們腹中的胎兒照得清晰可見，粒粒憨頭憨腦，把粗壯的枝桿墜得直不起腰來。季節重新把骨瘦嶙峋的山崗打扮得青春耀眼，一群牛羊沿著綠色的小路和野草親密地打著招呼，倏忽之間就失去了蹤影，無處可覓。疑惑之際，幾聲若有若無的鈴鐺聲從樹林里流出來，扯回了牧童四處尋找的目光。在一片翠液流動的樹林里，有快樂的影子在晃動。

趕會嘍——

喊出這句號令的是田野里走向成熟的小麥，是快要臨盆的油菜，是那抬頭和天空對峙的空白地，當然還有莊稼人對農時的掌握以及來自內心深處的渴望。于是，丟下鋤頭，洗凈一身的繁忙和風塵仆仆，粗大的指頭一次次地清點著蜷曲的零錢，眼睛掃描著堆放農具的地方，心里細數里一家老小。從家里到田地，一遍一遍地梳理著，盤算著哪個地方缺什么東西。

清晨，莊稼人的時間既不屬于軟和的床，也不屬于撒嬌的稚兒，它屬于田野里那群嗷嗷待哺的莊稼，那也是他們的寶貝，也需要花費同樣甚至更多的心血去照顧。伺候完地里的一切，日頭已經快到頭頂了。村子里，公路上，匆忙的人影在急切地移動，泛黃的草帽下面盛開著一朵朵喜悅的笑臉。有三五成群，有結伴而行，也有踟躕一人。不時有自行車踽踽而過，車上多是一對打扮得嶄新的男女，鈴鐺聲和嬌呼聲混和在一起，在崎嶇蜿蜒的山路上流淌著，撒下了一路的浪漫，在春陽下肆意地漫延。

十幾里的山路外面，有幾十戶人家集中散布在道路兩旁，平日里這里和其他村莊沒有兩樣，但每年的這天，卻是熱鬧非凡。一個個小商販像是路邊的槐花，一夜之間就盛開了，迅速鋪嚴了這條街道，氤氤氳氳，熱烈而鼎沸。這不，才剛翻過山頭，還沒有覓到那條街的影子，小販的吆喝聲，人群的喧鬧聲，還有牲畜的嘶鳴聲都已經傳過來了。捎帶飄來的還有油條的酥香，鹵肉的膩香，香蕉的清香，和山上的花香混和在一起，急劇地刺激著人們的鼻子和胃。身上忍不住顫動了起來，腳下快走幾步，腿也稍微有點發抖。

那是一幅怎樣的場景喲。花花綠綠的帳篷把整條街道遮得嚴嚴實實，每一頂下面都藏著熱情洋溢的小攤，面前是挪不動的人群，甚至兩旁的房頂上都站滿了人。熱氣和喧鬧的聲音就是從帳篷的間隙中躥出來的，整個街道仿佛就是一口沸騰的大鍋，里面燴雜著各式各樣的食材。從西頭開始，依次是賣犁耕鋤耙、鐮刀手鋸等農具的，鍋碗瓢盆、筐篩笸籮等生活用品的；中間則是衣帽服裝、鞋襪飾品等百貨；而在東頭則是各式各樣的小吃。油條、煎餅、涼皮、涼面、豬頭肉、烤鴨，還有在圓形玻璃容器里上下翻滾的彩色飲料。街道的盡頭，是一個搭好的戲臺，上面的演員和下面的人們一樣，正在簡易的舞臺上熱火朝天地演繹著一場場精彩的人生大戲。在這條街背后的楊樹林里有一個牲畜交易市場，一樁樁無聲的交易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這里，聚集著一群腰纏鈔票的男人。

趕會，就先從西邊開始。在一堆閃著寒光的農具面前，攤主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扯著嗓子嘶喊。東西都擺著呢。鐮刀泛著幽光，只有刀刃處滑過一抹銀色，陽光在上面打轉。有刈草用的小鐮刀，割麥用的中號鐮刀，還有砍柴用的大鐮刀，無論什么型號，它們都是頂著一身的剛毅，帶著千錘百煉的韌勁，冷靜地注視著過往的行人。人們拿起一把，先掂掂重量，然后再用指頭蕩蕩刀刃，有寒氣從心底里升起。就是它了！竹篾編織而成的籮筐紋路細膩，篾片寬窄均勻，上面隱約還可見到竹子青蔥的歲月，買上一擔回去，平日里挑菜、走親戚時放在肩上，既排場又大方。順帶再買幾頂草帽。馬上夏收的季節到了，沒有一頂帽子可是不行。可別小看了那用麥桿編織的草帽，在農村人的眼中，它們不僅能遮住毒辣的日頭，也能隔開狂奔的暴雨，還能在漚熱的天氣里送來陣陣涼風。一頂小小的草帽能護佑著人們順利地走過四季，它已成為了農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的鄉親們就喜歡在春天無風無雨時候，依然帶著草帽去田野里播撒希望。

在花花綠綠的衣服攤，噴香撲鼻的飯桌前，辛辣有味的涼皮盆前，擠滿了女人和小孩。女人一邊翻著衣服，一邊用眼睛丈量著身邊的孩子，心里盤算著尺寸。買好衣服后，就近來到飯攤前，一伸手從口袋里掏出十元鈔票，放開吃！難得出來趕一次會。孩子接過錢，一雙眼睛儼然不夠用了，左顧右盼，貪婪地想把什么都收入眼中，存在記憶里。當然，大人也一樣。于是，油條就著涼面，涼皮里面泡著雞腿，這種極富想像力的搭配點燃了孩子們的胃，也點燃了他們的想像。站在街邊，一邊躲避著不息的人流，一邊穩穩地扣著碗。從帳篷的縫隙中射下的光線里，有細灰騰起，在空中囂張地翻滾。但陽光很快被過往的人群帶走了，灰塵隱匿在人流之中。

戲臺上，正在熱鬧地演繹一場巾幗英雄傳。《穆桂英掛帥》唱出了女人們的自豪感，臺下不少人跟著節奏就哼了起來。老人們大多能看出個門道，而那些小孩們就是圖個熱鬧了。盤腿坐在戲臺下面，或者擠在戲臺旁邊，看不看得懂不要緊，重要的是能看到演員就好。于是拼命朝前擠，那個“穆桂英”好一幅颯爽英姿，一把銀槍舞得呼呼生風，水潑不進。看戲的人群發出陣陣呼聲，那些小腦袋一點一點地朝前伸去，恨不得把眼睛伸到臺上。突然，鼓鑼聲戛然而止，“穆桂英”手腕一抖，那桿銀槍就朝著一群小腦袋飛過來，人群里不約而同發出一陣驚呼，小腦袋們迅速向后退縮。就在這一瞬間，銀槍定住了，槍頭上的紅纓來不及收腳，在空中結出一朵紅艷艷的花朵。順著槍柄朝上看去，“穆桂英”正朝他們狡黠地笑著。好！半天后人們才反應過來，鼓掌叫好，舞臺又稍微寬松了點兒。

樹林后面的牲畜交易市場，此時已經進入了交易高峰期。經過一個中午的試探、觀察和磨價，大家都對自己心儀的牛羊牲口有了足夠的了解，現在只不過就是再探一下彼此的底線。一個打扮稍顯時尚的人正在來回忙碌著，他是這里的牛販子，正奔波于買家和賣家之間，盡力協調雙方達成交易。不過，他們議價的方式獨特，不是用嘴來說，而是用手來比劃。一頂帽子下面，兩只手激烈地纏繞著，別人根本看不到，但從他們的表情可以看出雙方正在進行博弈。一輪就達成交易的很少，三四輪下來不成功也很正常。此時，牛販子往往會把手一甩，帽子扣到頭上，把那頭牛拉過來，掰開嘴，指著那緊實的牙口，然后又攥了攥那突出的駝峰，拍了拍緊實的牛臀，又開始游說。一番口干舌燥之后，兩只手再次躲到了帽子下面，這一次似乎沒有那么激烈了，只不過還是你推來我推去。帽子下面，手指的推讓讓當事雙方少了爭執的不快和談崩后的尷尬，也讓交易顯得更加文明、和氣。

趕會，最終隨著太陽一步一步的西移而趨于尾聲，人們或背、或扛，或挑帶著自己心儀的東西踏上返家的路。路上，彼此打量著對方肩上、手上的東西，討論著有沒有吃虧。吃飽喝足的孩子們早已沒有了來時的興奮，蔫頭耷腦地晃著，疲憊地注視著眼前又長又遠的路。男人趕著買來的耕牛，挑著叮叮當當的農具，心里美滋滋的。馬上，他將要和耕牛，還有這些農具一起去田野再趕一場會，那是他和季節的約會，也是去年和莊稼定下的承諾。

身后的戲臺上，正在演繹著《朝陽溝》，有人跟著節拍哼了起來：山溝里空氣好實在新鮮，一行行果樹一道道堰，那個梯田層層把山腰纏，勞動人民用雙手把山河打扮……

作者簡介：段吉雄，湖北十堰人，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十堰市作協秘書長。著有探案系列小說集《罪案終結者》。散文《曬秋》《紅薯葉》《我有旨蓄》等分別入選蘇鄂魯三省十地高中、初中語文期末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