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鋼“去產能”之殤
劉漢生覺得自己很幸運。盡管因為工傷提前退了休,但比起幾個月后離開崗位居家退養的老同事們,他已經很知足了。雖已年過五十,但劉漢生看上去也就四十出頭,頭發梳得紋絲不亂,皮鞋擦得锃亮。
劉漢生是2015年上半年退休的,那時候武鋼的效益還不錯,根據《武漢鋼鐵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半年度報告》,那一年1-6月,武鋼實現營業總收入345.18億元,利潤總額7.04億元,凈利潤5.35億元。
從賬面數據來看,此時還略有盈利,但鋼鐵行業下滑的趨勢已開始顯現——2015年上半年,全國粗鋼產量同比出現近20年來首次下降。由于傳統用鋼行業增長動力不足,鋼材需求持續下降,而市場供大于求的結果,就是鋼材價格持續下跌。
中國鋼鐵工業協會的數據顯示,2015年6月末的鋼材綜合價格指數為66.69點,和2014年底的83.09點相比,降幅達19.7%。與此同時,鐵礦石價格卻出現了兩個多月的向上反彈,中國鐵礦石價格指數由4月10日的每噸46.84美元,上漲到6月末的每噸59.19美元,漲幅高達26.4%,而同期鋼材綜合價格指數下跌10.2%。
所以,劉漢生離開時,公司看上去還一切如常,他按部就班地辦完離職手續。從此,他的工資關系不再隸屬于武鋼,一個月四千多元的養老金足以讓他在武漢過得衣食無憂。
“我的點子蠻正(運氣很好)!”他笑著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無處安放的產能
30多年來,劉漢生一直生活在這個以武鋼為圓心的圈子里,半徑不超過武漢市青山區紅鋼城范圍——家在紅鋼城附近,上班也在紅鋼城,周圍的朋友既是街坊,又是工友。因此,盡管已經退休,他依然對有關武鋼的新聞格外關注。
就在他退休后不久,武鋼發生了一系列的變化。首先是武鋼集團董事長、黨委書記鄧崎琳落馬;緊接著,第3季度武鋼的財務數據中出現了代表虧損的負號。《武漢鋼鐵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第三季度報告》顯示,當年7-9月,公司營業總收入144.34億元,利潤總額-18.79億元,凈利潤-15.24億元。
對于凈利潤虧損的原因,武鋼從兩個方面做了解釋,一方面下半年央行改變人民幣兌美元匯率中間價報價機制,使得人民幣急速貶值,公司確認匯兌損失8.26億元。另一方面,鋼材市場低迷,下游行業需求不振,鋼材價格持續走低。
2015年可以說是中國鋼鐵行業效益最差的一年,整個行業都遭遇了真正的“嚴冬”。中鋼協統計數據顯示,其會員鋼鐵企業主營業務從2015年7月份開始,連續12個月虧損,每月虧損額都在100億元以上。主營業務全年累計虧損超過1000億元,同比增虧24倍,加上投資收益等項目合計全年利潤總額為虧損645.34億元。而就在上一年,利潤總額卻是盈利225.89億元。
“必須承認,效益差與產能嚴重過剩直接相關,這是供求之間的邏輯關系。”在4月7日召開的鋼鐵行業財務工作座談會暨財務與價格工作委員會會議上,中國鋼鐵工業協會黨委書記兼秘書長劉振江一語道破鋼鐵行業的痛點。
2015年,中國鋼鐵生產與消費進入峰值區,市場供大于求的矛盾異常突出。2013年,需求出現了7.65億噸鋼的峰值,之后開始下降,逐年出現負增長,從正增長3個點降到負增長5個點,“這8個點的落差帶有斷崖式的味道,涉及5000多萬噸鋼賣給誰,鋼廠對這個突變一時難以適應,一時又剎不住車,產量繼續增長。”劉振江說。
即使這個時候,鋼鐵產能利用率已經很低,2014年還是出現了鋼產量8.23億噸的峰值。隨著內需的減弱,中國鋼鐵企業為尋找出路開始拼命出口,2014年出口增長50.5%,2015年出口增長19.9%,達到1.12億噸。
中國鋼材的大量出口引起了全球范圍內一些地區和國家的恐慌和反對,各種質疑、反傾銷、增加進口關稅、貿易保護主義不絕于耳,鋼材出口的國際環境在惡化。國內外的市場需求變化倒逼著鋼鐵工業必須化解過剩產能。
今年2月4日,國務院發布的《關于鋼鐵行業化解過剩產能實現脫困發展的意見》提出,在近年來淘汰落后鋼鐵產能的基礎上,從2016年開始,用5年時間再壓減粗鋼產能1億-1.5億噸;并在環保、能耗、質量、安全、技術五個方面設置紅線,凡有一項不達標的鋼鐵產能必須退出。
“這個標準是結合我國鋼鐵行業發展趨勢、環保達標以及企業生存實際等因素作出的一個科學判斷。”中國冶金工業規劃研究院院長李新創向《中國新聞周刊》解釋說,2015年重點統計鋼鐵企業勞動生產率約420噸/(人·年),不論依法依規退出或者主動引導退出的產能,整體上生產效率較低,大概在300噸/(人·年)左右,據此推算壓減粗鋼產能1億-1.5億噸,意味著將有40萬-50萬職工面臨分流。
各地也開始針對去產能,實行了一系列舉措,其中,陜西、湖北等地通過召開專題會議研究鋼鐵、煤炭行業去產能工作,抓住問題層層推進;黑龍江、河北等地制定了去產能的相關制度,從政策層面對去產能進行引導和規范。
今年3月,武鋼集團董事長馬國強在全國兩會期間表示,未來武鋼在武漢本部的產能將會逐漸減量,從目前的1800萬噸,壓減至1500萬噸甚至1000萬噸。
“此前武鋼按照經濟效益來組織生產,在過去的10年間已淘汰了400萬-500萬噸的落后產能。接下來,武鋼還將繼續按照市場經濟的規律來進行產能的安排。”馬國強說。
煉鋼的流程基本是爐前工藝(分別對煤炭和鐵礦石進行焦化和燒結)—煉鐵—煉鋼—熱軋—冷軋,最后成為鋼材。
武鋼集團煉鐵總廠的上料工吳強明顯感覺到這幾年用料減少了很多。他的工作是把鐵礦石等原料鏟到傳送帶上,然后送進料倉。武鋼的工作模式是四班三倒,高爐不停,四個班組輪流承擔兩個白班、兩個中班、兩個夜班,下夜班的班組第二天休息一天,第三天上白班,一次工作8小時,8天一個循環。
吳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原來武鋼設計的高爐容積是50噸,改造后是100噸,但料倉還是按照50噸容積設計的。原來上一次料,正好夠一個班組8小時用,隨著高爐容量加大,一般得上兩次料才夠用。但最近幾年,經常是只上一次料,即使有時候上兩次料,也不會裝太滿。
吳強還記得,2010年前后廠里全面停產過兩個月,高爐都停了,損失很大。那時候基本不用上班,一個班組只派一個人守崗位,盡管如此,大家的工資并沒有受到影響,沒有減少或拖欠。
“那時侯大家一點都不擔心,沒活干就在家待著,至于會不會一直停產,武鋼會不會垮,那都是高層操心的事情。”吳強說。
劉振江表示,從2001年到2007年,中國鋼產量每年以超過20%或接近20%的速度增長,真正出現產能過剩卻是從2006年開始的,2006年、2007年每年增產6000多萬噸鋼。但于此同時,每年出口也增長2000萬-3000萬噸,當時國內外價差高,所以盡管過剩,企業效益依然不錯。
度過鋼企寒冬
在《中國新聞周刊》接觸的多名武鋼人印象中,企業效益出現下滑是從2008年金融危機開始,最直接的影響是福利沒了。
1990年代可能是武鋼人心目中最輝煌的時代,那時候,武鋼職工的吃穿用度全是廠里發放。逢年過節,武鋼人排長隊領取雞鴨魚肉等物資,再大包小包拎回家,曾經是青山區一景,至今都被武鋼人津津樂道。
不只是物資,逢年過節各種名目的獎金對武鋼人來說,也是莫大的安慰。“大節小節都會表示一些,幾百到一兩千都有,到年底還有年終獎,曾經發過兩三萬元,還有一年發的是雙倍工資,根據企業的效益來定。”焦化廠的程青松記得,那時候盡管每月工資才兩千多元,不及現在的一半,但加上這些獎金和節日補貼,加上物價等因素,日子過得遠比現在愜意。
武鋼一線工人的工資是按“基本工資+績效”發放,隨著近幾年企業效益的下滑,工資也出現了不同程度的縮水。“主要在績效這塊,每年年初,武鋼會制定經濟承包合同,分公司、分廠、車間、班組、個人各自承擔一定任務,層層簽訂合同,到期完不成任務,會根據承包的比例層層分攤到個人,從績效工資中扣除,一般不會超過總工資的20%。”武鋼集團外宣辦主任孫勁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說。
盡管扣發績效工資是公司的一種管理手段,但在吳強眼里,這兩年還是有了一些變化。“以前扣發的工資,90%左右到年底都會補回來。但這兩年,扣了就扣了。”他算了一下,一般扣百來塊錢,多的時候一個月扣200元,有時候扣70-80元,這讓他不禁有些怨念,“效益好的時候,沒我們工人什么事,效益不好的時候,憑什么讓我們來承擔?”
除了物質上的福利,每年一定名額的休養也是一種隱形的福利,劉漢生在退休前終于享受到了為期一周的休養。“不是所有人都能去,要論資排輩的,我也是看著要退休了,才跟領導申請去玩了一趟。”
不過,在劉漢生看來這個福利也在逐漸“縮水”,以前一年有20多個點可選,休養的時間也有兩周多,到他這一年,只有4個點可選了,休養時間也減少到了一周。“總比沒有強!”他笑著說。
然而,這還只是個開始。2015年12月,一則新聞在武鋼引起軒然大波。新聞中透露,武鋼集團計劃3個月內“裁員”1.1萬人,其中武鋼股份(3.100, -0.15, -4.62%)將裁員6196人。
武鋼集團隨即否認“裁員”一說,但也同時表示,武鋼股份作為上市公司,有權根據市場和企業發展需要自主作出經營決策,武鋼集團作為最大股東表示理解和支持;武鋼將通過不斷優化勞動力資源,降低人力資源成本,提高勞動生產率。
就在今年的全國兩會上,武鋼集團董事長馬國強在媒體訪談節目中表示,“在去產能這個大背景下,大家已經達成了共識,就是這8萬人不可能都煉鐵、煉鋼,那么只能有3萬人煉鐵、煉鋼,可能有四五萬人要找別的出路,這就是武鋼現在在做的事情。”
對于這5萬人的安置,孫勁不斷向《中國新聞周刊》強調,不是“裁員”,而是“分流”。對5年內退休的職工,勸其居家退養,平均一個月2000元錢,公司給繳納五險一金,直到退休。“在這期間,他們依然是武鋼職工,怎么能說是裁員呢?”孫勁反問道。
“目前武鋼存在兩大主要問題:一是人多,二是債多。”在4月14日舉辦的2016中國冶金礦產品國際會議上,武鋼集團副總經理、武鋼股份公司總經理鄒繼新直言,目前集團還有5萬多人,一部分是為鋼鐵生產服務的工人。“從人均噸鋼產量等指標來看,企業存在勞動生產力低、人工成本高的問題,這個是遲早要解決的。”
除了減員,巨額債務也是去產能的巨大阻礙。鄒繼新表示,目前武鋼企業資產負債率70%左右,經營實體普遍效益不好,償債壓力大,企業還必須減債。
為了提高企業效益,這些年武鋼做了很多的嘗試,比如大力發展非鋼產業,此前就有報道武鋼人養豬的新聞,其實只是其發展綠色生態養殖業的一種。同時,盤活固定資產,將武鋼辦公大樓雙子樓的B座對外招租。
此外,將市場前移,降低能耗,節約成本,也是武鋼度過寒冬的手段之一。今年3月11日,武鋼煉鐵廠向武鋼股份以外的集團直管全資子公司重工集團鑄鐵事業部供應液態鐵水。據介紹,過去的鑄造生產工藝流程是生鐵(固態)熔煉—鐵水調質—出鐵澆注,僅在生鐵(固態)熔煉這一環節就要耗費大量能源。液態鐵水實現直供后,直接省掉了生鐵(固態)熔煉環節,縮短了工藝流程,每噸產品可直接降低生產成本200多元,效益前景十分明顯,同時也是武鋼股份在武鋼內部進行市場化運作的有益嘗試。
另一個意義在于,過去煉鐵和煉鋼環節不直接面向市場產生效益,工人很難有價值體現。鐵水直供后,對提高煉鐵廠職工的積極性也將大有益處。
但在孫勁看來,要解決去產能過程中人多債多的問題,不能光靠企業自身,還需要相關政策的支持,比如針對居家退養人員的五險一金,很多險種其實不必要,比如工傷險、生育險等,這樣,既能為企業減輕負擔,職工也能減少扣減額,多拿工資。在債務方面也要出具體的政策,避免企業背負國有資產流失的重擔。此外,還需加大基礎設施建設,為企業擴大需求。
值得關注的是,4月13日,國務院常務會議決定,階段性降低企業社保費率和住房公積金繳存比例,為市場主體減負,增加職工現金收入。其中,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失業保險和住房公積金繳費比例都有所降低。
針對今年發展規劃,鄒繼新表示要落實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任務,產品和產能結構調整到和需求相匹配,管理重心從生產經營型向價值經營型轉變,對成本、效率加強提升。
在李新創看來,在需求側方面的改革應側重穩定消費、擴大消費、增加出口等三個方面。
與此同時,還需供給側的同時發力。實現質量和效益的雙提升,重塑了行業企業的新名片,只有供給側的強力出清與需求側的拉動托底相結合才能真正實現鋼鐵行業的健康可持續發展。
誰來承受去產能之痛
煉鋼屬于特殊工種,退休年限一般是女職工50歲,男職工60歲,分流政策一出來,45-49歲的女職工和55-59歲的男職工就面臨著離崗的命運。
劉漢生的幾個老同事就是這次被分流出來的,幾個月了,每月拿著2000塊錢,在家無所事事。他們不是不想找工作,而是實在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這些在國企待了一輩子的老職工,除了年齡這個硬傷,還缺乏工作技能,也無法適應外面激烈的市場競爭環境。
“這個年齡的人,孩子大多還在讀書,沒有收入來源。這一退養,工資少了一半,只能維持基本的生活水平。”劉漢生嘆了口氣說。
然而,此次武鋼的人力資源優化,受影響的不只是臨近退休的職工,《中國新聞周刊》從多名武鋼人處了解到,一些“外用工”也減少了大半。
目前武鋼的工人結構分為三類:A類工就是正式工即全民所有制職工,與武鋼簽勞動合同;B類工是勞務工,是與勞務公司簽勞動合同,一般要求大專文憑,工作一段時間有可能轉正;C類工也是勞務工,也就是所謂的外用工、臨時工,屬于勞務公司,不可能轉正。
這些年,武鋼很少對外招收正式職工,隨著產能的擴大,招進來很多B類工、C類工,和A類工混編在一個班組,同工不同酬。
程青松明顯感覺到干活的人越來越少。焦化廠屬于煉鐵前的工序,一個車間兩個爐子,每個爐子對四臺車,推焦車和攔焦車分別守住前后兩個爐門,熄焦車在爐子下方,三臺車對好位置后,推焦車將前爐門打開,將焦炭推出去,熄焦車接住快要燃盡的焦炭,根據干熄和濕熄的不同需要,拉到不同的熄焦地點。爐內的焦炭清理完畢,裝煤車開始往爐內裝煤。
“以前一個爐子上有15-16個人,還不算班長和工長,我們一臺車兩個司機,可以輪班干活。”程青松一邊回想,一邊掰著指頭計算著人數。車間內溫度很高,站在爐頂上,即使冬天有時一件單衣就足夠了。工作環境差,勞動強度高,8小時下來,工人們也會琢磨些偷閑的招數,抽空抽支煙,喝口茶,聊個天,時間也沒那么難熬。
自從去年年底廠里陸續減員,外用工越來越少,現在一個車間包括正副班長在內,每個班組只剩下17個人,程青松明顯感覺勞動強度增大了,一人一臺車,8個小時安排得滿滿登登,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剛下夜班的他,眼里布滿血絲,顯得十分疲憊。“短期內,我們也能扛得住,但時間長了,特別是到了夏季高溫天氣,誰能受得了?這樣熬下去,出事故怎么辦?”他有些擔憂。
在武鋼歷史上,對勞動力資源進行調整并非第一次。隨著技術的進步,自動化水平的提高,每一次設備的更新換代都伴隨著一大批人的離開。只是這次,面對經濟下行,鋼鐵行業普遍虧損的大背景,加上這么大規模的分流計劃,被勸離的固然不甘心,留下的也并非就此高枕無憂。
對于40出頭的程青松而言,分流一時半會到不了他這塊兒,“如果一刀切的年齡限制到了45歲,恐怕我就該著急了,現在先混著再說。”但并非所有人都像他這么樂觀,“分流”就像懸在武鋼人頭頂的大石頭,誰也不能保證自己不是下一個。
“5萬人的分流計劃只是一個目標,并不是說減就減,而是在一個階段,比如5年、10年內,逐步地減。”但孫勁表示,這5萬人指的是正式職工,不僅是一線的工人,還包括機關干部。
即便如此,在很多工人心中,機關干部在這次減員中,依然具有“免死金牌”。張磊是硅鋼廠的工人,作為武鋼最核心和最有競爭力的部門之一,他所面臨的分流壓力并不大,但在他眼里,領導體制還應簡化和優化。
以硅鋼廠來說,一個車間有大概60-80人,其中工人有40-50人,機關有20-30人。而目前,一線工人的減員已經減了20%-30%,已經到極點,再繼續減下去,剩下的人不但勞動強度加大,而且容易出現安全隱患。相比而言,干部才減了10%,“如果真要減員增效,下一步應該減的是機關干部。”張磊說。
實際上,干部也很委屈,“一刀切”不分工種職位,同樣也向他們“開刀”,“而且干部居家退養不享受一個月2000的最低工資,一些干部為了享受這一政策,甚至放棄干部身份轉成了工人。”孫勁介紹說。
鄒繼新表示,接下來要將企業主體作用和社會保障相結合,“人力資源優化目標是讓每一位有工作意愿的工人都有工作。”
基于這個目標,今年1月12日,武鋼集團公司人力資源服務中心正式成立,收回了物業等一些外包的工作,騰出的崗位在內部消化,“自己的活自己干”。
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新的崗位,武鋼一位處級干部就向《中國新聞周刊》坦言,新的崗位帶來的,可能不只是收入上的落差,還有心理上的落差。“如果明天領導讓我去當保安看大門,雖然也是一份工作,我可能也會猶豫吧。”
除此之外,武鋼也正在和武漢市人社部門合作,拓展新的崗位。3月19日,武漢市人社局舉辦了一場針對武鋼職工的萬人專場招聘會,盡管有新聞爆出很多職位實際上并不缺人,但從最后的結果來看,仍有3000多名武鋼職工找到了相關崗位。
今年政府工作報告中提到,將安排1000億元專項獎補資金,支持去產能過程中人員安置方面的支出。對此,財政部部長樓繼偉在全國兩會的新聞發布會上表示,今年預算安排了500億元,明年再安排500億元。
至于這筆資金如何使用,有人認為會按照分流的人數平均分配,但根據此前財政部副部長劉昆關于采用基礎獎補再加階梯式獎補辦法的表態,也有可能根據去產能的規模分批下發。
孫勁認為,按分流人數發放不太可能。“如果這樣,對之前分流的人,是給還是不給?”而且對于職工比較期待的,像某些鋼鐵企業采用的一次性買斷的方式,他也認為在武鋼不太可能。“一次性投入太大,對武鋼來說還有些壓力。”
“需要明確的是,去產能涉及減員,但減員的目的并不是去產能,因此減員并不能直接達到去產能的效果。”李新創表示,企業減員分為被動減員和主動減員兩個方面,前者主要針對過剩產能企業,由于承擔了壓減產能任務,導致部分人員面臨下崗或失業;后者主要是為了優化人力資源結構,提高勞動生產效率,降低人力資源成本,從而大幅提高企業競爭力,促進企業實現脫困發展的一種有效途徑。
在李新創看來,武鋼通過離崗待退休、內部轉崗、聚焦對外發展相關產業吸納員工就業、融入地方經濟建設和支持創業等方式開展人力資源優化工作,到“十三五”末期,人均年產鋼可由2014年的540噸左右提高到1000噸以上,達到國內先進水平,為武鋼實現扭虧脫困邁出關鍵的一步。
加與減的尺度
焦化廠每天都要安排計劃和爐數,程青松拿到計劃時大吃一驚,原來爐數少的時候一天30多爐,現在卻基本上是滿負荷生產,有時44爐、有時46爐,當然遇上檢修等情況,30多爐的時候也有,但很少見。
程青松感覺很奇怪:“既然要去產能要減員,可現在減員是減了,但產能,至少從我每天拿到的生產計劃條來看,是沒有體現出來的。哪怕10個爐子拆掉2個,其他8個爐子滿負荷生產我也能理解,但似乎并沒有。”
程青松不知道,鋼材市場正發生著巨大的變化。今年2月底3月初,鋼價開始回升,其中,3月第二周平均每噸鋼材價格上漲將近400元錢,而此后的第三周、第四周雖有所調整,但是總體仍上漲。
業內人士分析,這輪上漲或有可能和全國鋼鐵行業去產能有關,各地都關閉了一些高爐,河北甚至有兩家鋼企停產。然而,一部分產能的退出,讓市場格局發生變化,一些大的鋼企開始了你退我進的博弈。
作為中國鋼鐵行業龍頭之一的寶鋼,最近宣布今年將增產20%。對此,孫勁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武鋼近期也可能有增產的打算。“所有鋼鐵企業都認為別人的產能是過剩的,自己的產能不過剩。既然我們的產品質量和服務都不比他們差,為什么要減產?”但他同時強調,1000億噸的去產能總體目標依然不變,“眼前先把市場的錢賺到再說,否則怎么向員工交代?”
在去產能方面,武鋼也做了一些具體的工作:將集團直管的全資子公司鄂城鋼鐵有限責任公司中,污染大產量低的高爐淘汰掉了;原來漢陽鋼廠的煉鋼煉鐵部分也改做鋼鐵深加工了。
在淘汰落后產能的同時,還要根據市場需求進行生產,還要研發滿足市場需要的新產品,這才符合供給側改革的要求。孫勁表示,在產業結構方面,未來武鋼的硅鋼板和汽車板的產能將會增加,并不斷研發高取向硅鋼,以及強度高、重量輕、厚度薄的高性能汽車鋼。
這也是整個鋼鐵行業變革自救的方式之一。一方面,縮減、淘汰過剩產能,疏解安置規模龐大的員工,做去產能的“減法”;另一方面,大型鋼鐵企業則希望先進產能置換落后產能,以實現優化鋼鐵產能布局和提振鋼鐵企業的競爭力,做供給側的“加法”。
與武鋼一樣,時下很多鋼鐵企業也在加減法之間,做著抉擇和試探。中鋼協副會長王利群透露,今年以來,他走訪全國200多家鋼廠時發現,已有60多家鋼企已將停掉的高爐重新復工。
對此,李新創表示,鋼鐵產能隨著行情波動而增產、減產、停產、復產是一種正常的市場經濟現象。他認為,近期鋼價的回升以及部分企業的復產,是穩增長各項措施下市場企穩的結果,但并不意味著鋼鐵等產能嚴重過剩行業經營的“反轉”,更不意味著“去產能”可以暫緩甚至停止。但同時他也強調,去產能,并不是去優勢企業的產能,而是去沒有競爭力的產能,通過優勝劣汰,使鋼鐵行業更具競爭力。
高取向硅鋼是武鋼的核心產品,如何將優勢產品的地位更加凸顯出來,是硅鋼事業部目前正在考慮的問題。據張磊介紹,目前硅鋼事業部將生產重心放在了提高質量上,每天按照一定目標,制定一個工藝標準,一個班組在8小時內,按照這個標準,盡力生產更多的產品,先保質再保量。
而作為煉鋼工藝中直接面向市場的第一步,武鋼的熱軋廠的生產也依然如火如荼,剛到車間門口,一股熱浪就迎面襲來。站在數十米高的觀測臺上,《中國新聞周刊》看到,一塊塊燒得通紅的10米鋼坯在出爐輥道上匯合成百米鋼坯,再通過大立輥軋機多次軋制,卷成鋼卷。
據熱軋總廠宣傳辦公室李建忠介紹,這條生產線一天產量在1.5萬噸以上,產量維持在1年500萬噸水平,主要生產高強鋼,管線、橋梁用鋼、工程機械用鋼,以及汽車板等,直接面向市場。
目前整個熱軋總廠有4條這樣的生產線,3個熱軋和1個中厚板,一年總產量1100萬-1200萬噸。“目前熱軋的產量由集團整體調度,現在鋼材價格上漲,武鋼將根據市場需求調控產能。”李建忠說。
記者在現場看到,整個車間只有寥寥幾個工人,李建忠解釋說這些人都是現場維修人員,真正負責生產的班組都在操控室,生產全過程都由計算機控制,除非有機器故障,一般很少到生產線上來。
與熱軋的如火如荼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熱軋后一環節的冷軋,多名武鋼職工向《中國新聞周刊》透露,冷軋廠現在是各班組輪流工作,不定期進行臨時性歇工。
這或許和新開工的防城港冷軋項目有關。3月15日18時16分,武鋼廣西鋼鐵集團有限公司2030冷軋連退第一卷高端成品卷順利下線,標志著武鋼防城港鋼鐵基地建設正式轉入生產模式。
按照武鋼的計劃,該項目未來“并非新增產能,而是和武漢本部進行產能置換,一方面降低運輸成本,另一方面也能緩解武漢的環保壓力”。孫勁強調,這不是簡單搬遷和簡單復制。首先防城港的生產工藝和生產水平都比武鋼本部高,要和武鋼本部的產品進行互補,比如用來做易拉罐的超薄鋼和超強度的汽車板,都是防城港的優勢。
產能的置換也帶來了勞動力資源的此消彼長,盡管防城港在大量招工,對武鋼本部的職工開出雙倍工資的條件,應聘者仍寥寥無幾。一些武鋼職工也并非沒有顧慮,“都有家有口了,怎么可能過去?”
曾經的光榮與夢想
1950年代,武鋼作為新中國成立后興建的第一個特大型鋼鐵聯合企業,吸引了無數來自全國各地的建設者和生產者,尤其以東北人居多。他們攜家帶口,坐了數十個小時的鐵皮車來到武漢,扎根下來。因此現在青山一帶的武漢話中,仔細聽還夾雜著些許東北口音。
在青山區工業四路上,一座全鋼結構的三層樓巍峨矗立,這是武鋼博物館,記載了武鋼曾經的輝煌,記錄著武鋼人的光榮和夢想。在孫勁看來,和老一輩武鋼人相比,新一輩武鋼人缺乏奉獻精神。
實際上,武鋼在年輕人心中的地位也在逐漸消退,目前在武鋼一線工人中,仍以40多歲為主,30多歲的極少,年齡層出現嚴重的斷檔。一方面是近來武鋼極少招工,另一方面,鋼企工作條件的惡劣和艱苦,也讓年輕人心生畏懼。
和武鋼同在青山區的武漢科技大學,其材料與冶金學院是學校的核心專業。曾向全國各大鋼鐵企業輸送過大量人才。此時正值畢業季,學校網站上也有多家鋼鐵企業的招聘信息。然而,當《中國新聞周刊》以學生家長身份打電話咨詢時,卻得知此前的多家鋼企都沒有招滿人的消息。“鋼鐵行業不景氣,現在冶金學院的學生寧可轉行,也不愿意去鋼企。”該校就業辦的老師說。
即使從小生在武鋼長在武鋼的鋼二代鋼三代們,也并沒有像父輩那樣,將進入武鋼作為人生的理想。劉漢生的女兒會計專業畢業后,找了一家私企工作,一周只能休息一天,還沒有五險一金,卻依然樂此不疲。這讓劉漢生非常不能理解。“每次我們談到武鋼,她都嗤之以鼻,根本看不上我們這份工作。”
即使進入武鋼,這些年輕人也并沒有扎根一輩子的打算。秦剛是個80后,雖然也跟著父母的足跡進入了武鋼,但對未來卻感到茫然。“減員暫時到不了我這里,但現在這個情景,我們都感覺企業效益還會下滑,未來5年可能會更糟。”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自己在四班三倒之余,也干了一份做保險的兼職,如果兼職更賺錢,也會考慮將主要精力放在兼職上,保留武鋼的國企身份,換一個輕松點的崗位。
“我確實不甘心,自己年紀輕輕的,整天干著這樣枯燥乏味的工作,一眼能看到頭,我時常問自己是不是要在這個單位耗一輩子。”秦剛有些糾結,但對于他這樣有著正式身份的武鋼年輕人來說,大多數人只是發發牢騷,真正說走就走的并不多,國企身份對他們而言已經成為雞肋。